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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傳記天時、地理、人物、風情,歷歷如畫。雖屬說理文章,讀來卻頗有興味。方家學者對此有口皆碑。潘吟閣贊曰:「《貨殖傳》一篇,講的是種種社會的情形,且一一說明它的原理。所寫的人物,又是上起春秋,下至漢代。所寫的地理,又是北至燕、代,南至儋耳。而且各人有各人的腳色,各地有各地的環境。可當遊俠讀,可當小說讀。讀中國書而未讀《史記》,可算未曾讀書;讀《史記》而未讀《貨殖傳》,可算未讀《史記》。美哉《貨殖傳》!」(《史記貨殖列傳新詮·編者弁言》)李景星評本傳為:「舉生財之法,圖利之人,無貴無賤,無大無小,無遠無近,無男無女,都納之一篇之中,使上下數百年之販夫豎子,傖父財奴,皆賴以傳,幾令人莫名其用意所在。……蓋財貨者,天地之精華,生民之命脈,困迫豪傑,顛倒眾生,胥是物也。」(《史記評議》卷四)這些贊語準確而深刻地揭示了史公之識,卓絕千古;史公之筆,精妙絕倫。總攬全文可見,傳中人物各具特色,各懷其才;篇中敘事行雲流水,自然流暢;文中說理鞭辟入裡,無懈可擊;全篇辭章奇傳雄渾,波瀾壯闊。可謂博大精深,渾然一體,實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璀璨奪目的光輝篇章。
【譯文】
老子說:「太平盛世到了極盛時期,雖然鄰近的國家互相望得見,雞鳴狗吠之聲互相聽得到,而各國人民卻都以自家的飲食最甘美,自己的服裝最漂亮,習慣於本地的習俗,喜愛自己所事行業,以至於老死也不互相往來。」到了近世,如果還要按這一套去辦事,那就等於堵塞人民的耳目,幾乎是無法行得通。
太史公說:神農氏以前的情況,我不瞭解。至於像《詩》、《書》所述虞舜、夏朝以來的情況則是人們耳目總要聽到最好聽,看到最好看的,口胃總想嘗遍各種肉類的美味,身體安於舒適快樂的環境,心中又誇耀有權勢、有才幹的光榮。統治者讓這種風氣浸染百姓,已經很久了,即使用老子的這些妙論挨門逐戶地去勸說開導,終不能感化誰。所以,最好的辦法是聽其自然,其次是隨勢引導,其次是加以教誨,再次是制定規章制度加以約束,最壞的做法是與民爭利。
太行山以西盛產木材、竹子、楮木、野麻、旄牛尾、玉石;太行山以東多有魚、鹽、漆、絲、美女;江南出產楠木、梓樹、生薑、桂花、金、錫、鉛、硃砂、犀牛、玳瑁、珠子、象牙獸皮;龍門、碣石山以北地區盛產馬、牛、羊、氈裘、獸筋獸角;銅和鐵則分佈在周圍千里遠近,山中到處都是,有如棋子滿佈。這是關於各地物產分佈的大致情況。這些都是中國人民所喜好的,習用的穿著、飲食、養生、送死之物。所以,人們要靠農民耕種,取得食物,要靠虞人進山開採、漁夫下水捕捉,獲得物品,要靠工匠製造,取得器具,要靠商人貿易,流通貨物。這難道還需要官府發佈政令,征發百姓,限期會集嗎?人們都憑自己的才能,竭盡自己的力量,來滿足自己的慾望。所以,低價的貨物能夠高價出售,高價的貨物能夠低價購進。人們各自努力經營自己的本業,樂於從事自己的工作,就像水從高處流向低處那樣,日日夜夜沒有休止的時候,不用招喚便會自動前來,不用請求便會生產出來。這難道不是符合規律而得以自然發展的證明嗎?
《周書》裡說:「農民不種田,糧食就會缺乏;工匠不做工生產,器具就會缺少;商人不做買賣,吃的、用的和錢財這三種寶物就會斷絕來路;虞人不開發山澤,資源就會短缺,資源匱乏了,山澤就不能進一步開發。」農、工、商、虞這四個方面,是人民衣食的來源。來源大則富裕,來源小則貧困;來源大了,上可以富國,下可以富家。或貧或富,沒有誰能剝奪或施予,但機敏的人總是財富有餘,而愚笨的人卻往往衣食不足。所以,姜太公被封在營丘時,那裡本來多是鹽鹼地,人煙稀少,於是姜太公便鼓勵婦女致力於紡織刺繡,極力提倡工藝技巧,又讓人們把魚類、海鹽返運到其他地區去,結果別國的人和財物紛紛流歸於齊國,就像錢串那樣,絡繹不絕,就像車輻那樣,聚集於此。所以,齊國因能製造冠帶衣履供應天下所用,東海、泰山之間的諸侯們便都整理衣袖去朝拜齊國。後來,齊國中途衰落,管仲重新修治姜太公的事業,設立管理財政的九個官府,使齊桓公得以稱霸,多次以霸主身份會合諸侯,使天下政治得到匡正;而管仲本人也有了三歸台,官位雖只是陪臣,卻比各國的君主還要富有。從此,齊國富強,一直延續到威王、宣王之時。
所以說:「糧倉充實了,百姓就會懂得禮節;衣食豐足了,百姓就會知道榮辱。」禮產生於富有,而廢棄於貧窮。因此,君子富有了,就喜好去做仁德之事;小人富有了,就會隨心所欲地做他能做的事。江河深,魚就在那裡生存;山林深,野獸就在那裡藏身;人富有了,仁義就會依附於他。富有者得了勢越發顯赫,失了勢,依附於他的賓客也便無處容身,因而心情不快。夷狄那裡,這種情況更為突出。諺語說:「家有千金的人,不會犯法受刑死於鬧事。」這不是空話。所以說:「天下之人,熙熙攘攘,都是為利而來,為利而往。」那些擁有千輛兵車的天子,享有萬戶封地的諸侯,佔有百室封邑的大夫。尚且擔心貧窮,何況編入戶口冊內的普通老百姓呢!
從前,越王勾踐被圍困在會稽山上,於是任用范蠡、計然。計然說:「知道要打仗,就要做好戰備;瞭解貨物何時為人需求購用,才算懂得商品貨物。善於將時與用二者相對照,那麼各種貨物的供需行情就能看得很清楚。所以,歲在金時,就豐收;歲在水時,就歉收;歲在木時,就饑饉;歲在火時,就乾旱。旱時,就要備船以待澇;澇時,就要備車以待旱,這樣做符合事物發展的規律。一般說來,六年一豐收,六年一乾旱,十二年有一次大饑荒。出售糧食,每斗價格二十錢,農民會受損害;每斗價格九十錢,商人要受損失。商人受損失,錢財就不能流通到社會;農民受損害,田地就要荒蕪。糧價每斗價格最高不超過八十錢,最低不少於三十錢,那麼農民和商人都能得利。糧食平價出售,並平抑調整其他物價,關卡稅收和市場供應都不缺乏,這是治國之道。至於積貯貨物,應當務求完好牢靠,沒有滯留的貨幣資金。買賣貨物,凡屬容易腐敗和腐蝕的物品不要久藏,切忌冒險囤居以求高價。研究商品過剩或短缺的情況,就會懂得物價漲跌的道理。物價貴到極點,就會返歸於賤;物價賤到極點,就要返歸於貴。當貨物貴到極點時,要及時賣出,視同糞土;當貨物賤到極點時,要及時購進,視同珠寶。貨物錢幣的流通周轉要如同流水那樣。」勾踐照計然策略治國十年,越國富有了,能用重金去收買兵士,使兵士們衝鋒陷陣,不顧箭射石擊,就像口渴時求得飲水那樣,終於報仇雪恥,滅掉吳國,繼而耀武揚威於中原,號稱「五霸」之一。
范蠡既已協助越王洗雪了會稽被困之恥,便長歎道:「計然的策略有七條,越國只用了其中五條,就實現了雪恥的願望。既然施用於治國很有效,我要把它用於治家。」於是,他便乘坐小船漂泊江湖,改名換姓,到齊國改名叫鴟夷子皮,到了陶邑改名叫朱公。朱公認為陶邑居於天下中心,與各地諸侯國四通八達,交流貨物十分便利。於是就治理產業,囤積居奇,隨機應變,與時逐利,而不責求他人。所以,善於經營致富的人,要能擇用賢人並把握時機。十九年期間,他三次賺得千金之財,兩次分散給貧窮的朋友和遠房同姓的兄弟。這就是所謂君子富有便喜好去做仁德之事了。范蠡後來年老力衰而聽憑子孫,子孫繼承了他的事業並有所發展,終致有了巨萬家財。所以,後世談論富翁時,都稱頌陶朱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