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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下了,而且是頭一次在這間屋子裡感到一種不可抑制的苦惱,思路遲鈍比白天在他畫布前面還厲害。
伯爵夫人對她女兒說:
「你可以繼續下去,我的孩子,那不會使他不舒服。」
他問道:
「她在做什麼?」
「她在練一段幻想曲。」
安耐特站起來朝鋼琴走過去。他眼睛不加思索地跟着她,覺得她和往常一樣漂亮。可是他感到了母親的視線在緊盯着他,於是他貿然轉過頭去,好像是在朝客廳的暗角裡找什麼東西。
伯爵夫人在她的工作台上拿起一個他送給她的金煙盒,打開,遞煙給他說:
「抽吧,我的朋友,您知道當我們單獨在這兒的時候,我喜歡這樣。」
他服從了,這時鋼琴開始彈奏起來。這是一首古風,優美輕快的樂曲,彷彿是由一個春日的溫馨月明之夜啟發了音樂家的情思而作。
奧利維埃問道:
「這是誰的作品?」
伯爵夫人回答說:
「舒曼的。不大出名而優美。」
他想看安耐特的願望加強了,但是不敢。他只需要做一個小動作,脖子略微動一動就可以,因為他從邊上看得到照着那扇間壁的兩支蠟燭燈芯。可是他看得明明白白伯爵夫人的猜疑小心,她一動不動,抬起的眼睛朝着他前面,像是對香煙的灰色煙霧有興趣。
紀葉羅阿夫人低聲說:
「您要給我說的就是這點兒嗎?」
他微笑說:
「您不要催我。您知道音樂使我入迷,它吸收我的思緒。我一會兒就說。」
「聽著。」她說,「在我母親死前我曾為您練習了一段。我從沒有讓您聽過。一會兒等小姑娘彈完了,我彈給您聽;您會發現那段真特別。」
她確實有些才華,對音符裡流動的感情有鋭敏的理解力。這也是她影響畫家的敏感性最有把握和威力的手段之一。
當安耐特彈完了梅于爾的田野交響樂後,伯爵夫人站起來,坐上琴椅。於是在她的手指下流出了一段陌生的曲調。這曲調的所有樂句都像是嘆息,各式變化,多種多樣的嘆息,但總有一個音符不斷地打斷它們,又不斷回來,它在樂句中插進來,打斷了它們,加強了它們,摧毀了它們,像一個煩人的不停的喊叫,一個無法平息的固執觀念的呼叫。
可是奧利維埃看著剛走過來坐在他對面的安耐特,什麼也沒有聽見,他沒有理解。
他看著她不思不想,飽餐秀色;像注視一件他剛剛到手的好東西一樣,像渴了的時候喝水一樣,合理適度地吸收它。
「怎樣,」伯爵夫人說,「好聽嗎?」
他醒過來叫道:
「真妙,出色,誰的?」
「您不知道嗎?」
「不。」
「怎麼,您不知道,您?」
「真不。」
「舒伯特的。」
他用一種深信的神氣說:
「怪不得。這真出色!要是您再彈一次,就真是盛情相待了。」
她重新開始了,而他呢,轉過了頭,開始觀察安耐特,但一面也聽著音樂,以便同時體味兩種樂趣。
後來,等到紀葉羅阿伯爵夫人回來坐到了她的座位上,他簡單地服從了男人的天然兩重性,不讓他的眼睛盯在那個年輕少女的金色側影上,她正在燈的另一面,和她母親面對面做編織。
但是即使他看不見她,他也能體味到她在這兒引起的舒適,就像在一個熱爐子旁邊能得到的感受。可是老想能快快瞄她幾眼再立刻轉回伯爵夫人的願望纏住了他,就像一個中學生當老師轉過背時總想攀到沿馬路的窗戶上去。
他早早就走了,因為他的談鋒也和他的思路一樣遲鈍了,而他過長的沉默會演繹成誤解。
等他到了馬路上,他感到要遛遛,方纔聽到的整個音樂旋律久久還在他心中迴蕩,使他處在對那更精緻而不可捉摸的樂曲的幻想中。斷續飄逸的樂段夾着孤立回音,渺茫漸弱的小節,而後歸於沉寂,像在讓思路賦予主題一種涵義,並且讓思路飄遊以追尋一種和諧溫柔的概念。他轉到外邊林蔭道的左邊,從那兒看到孟梭公園仙境般的照明,再走進環形中央小道的球形電氣路燈下。一個巡夜人在慢步遛達;偶而一輛夜行馬車經過。在一根頂着發亮大圓球的銅立柱旁邊,有一個男人沐在強烈的淡藍色光裡,坐在一張椅子上讀報。別的光源分佈在草地上和樹中間;在葉叢中和草地上散播它們寒冷而炫眼的光,賦給城市的這座大花園以蒼白的生命。
貝爾坦背着手沿著人行道走,他想起了他和安耐特也曾在這座公園裡散步,當時他從她的嘴裡聽到了她母親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