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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應當過分誇大,清溪旁邊的那個小天使有時也有一件襯衫,不過,即使有,也只有一件;他有時也有一雙鞋,卻又沒有鞋底;他有時也有一個住處,並且愛那地方,因為他可以在那裡找到他的母親;但是他更愛待在街上,因為在街上他可以找到自由。他有他自己的一套玩法,有他自己的一套頑皮作風,那套頑皮作風是以對資產階級的仇恨為出發點的;也有他自己的一套隱語,人死了,叫「吃蒲公英的根」;有他自己的一套行業,替人找馬車,放下車門口的踏板,在下大雨時收過街費,他管這叫「跑藝術橋」,幫法國的人民群眾對官員們的講話喝倒采,剔鋪路石的縫;他有他自己的貨幣,那是從街上抬來的各色各樣加過工的小銅片。那種怪錢叫做「破布筋」,有它的固定的兌換率,在那些小淘氣中是有相當完善的制度的。
他還有自己的動物學,是他在各個地區細心研究的:好天主蟲、骷髏頭蚜蟲、長腿蜘蛛、「妖精」扭動着雙叉尾巴來嚇唬人的黑殻蟲。他有他的一種傳說中的怪物,肚子下面有鱗,卻又不是蜥蜴,背上有疣,卻又不是蟾蜍,它住在舊石灰窯或幹了的污水坑裡,黑魆魆,毛茸茸,粘糊糊的,爬着走,有時慢,有時快,不叫,但會瞪眼,模樣兒非常可怕,以致從來沒有人見過它,他管那怪物叫「聾子」。到石頭縫裡去找聾子,那裡種提心獃膽的開心事。另外一種開心事是突然掀起一塊石頭,看那下面的一些土鱉。巴黎的每個地區都各有一些出名的有趣的玩意兒可以發掘。在於爾絮勒修會的那些場地裡有蠼螋,先賢祠有百腳,馬爾斯廣場有蝌蚪。
至于詞令,那孩子所知道的並不亞於塔列朗。他同樣刻薄,卻比較誠實。他生來就有那麼一種無法形容無從預料的風趣,他的一陣狂笑能使一個商店老闆發愣。他開的玩笑具有高級喜劇和閙劇之間的各種不同風格。
街上有人出殯。在那送葬行列中有個醫生。「喲,」一個野孩喊着說,「醫生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彙報工作的?」
另一個混在人群裡。有個戴眼鏡、面孔死板、錶鏈上掛着雜佩的男人氣沖沖地轉過身來說:「流氓,你抱了我女人的腰。」
「我,先生!請搜我身上。」
三他有趣
那「小子」總有辦法弄到幾個蘇,到了夜裡,他便拿去看戲。一進那道具有魔力的大門,他的模樣便完全變了,他先頭還是個野孩,現在成了個titi①了。戲院是一種底艙在上、翻了身的船。titi便擠在那底艙裡。titi對野孩來說,正如花蝴蝶之與幼蟲,同是飛翔的生物。只要有他在,有他那種興高采烈的喜色,熱情歡樂的活力,拍翅膀似的掌聲,那狹窄、惡臭、昏暗、污穢、醃臢、醜陋、令人作嘔的底艙便夠得上被稱作天堂了。
①titi,巴黎街頭的頑童。
你把一些無用的東西送給一個人,又從他身上把必需的東西剝奪掉,你便有了一個野孩。
對文學野孩並非沒有直覺。他的愛好,我們不無歉意地說,也許一點也不傾向于古典方面。他生來就不怎麼有學院派的氣息。因此,舉個例子,馬爾斯小姐的聲望在那一小群翻江倒海的孩子們中是帶點諷刺味的。野孩稱她為「妙小姐」。這孩子叫、笑、閙、鬥變這一時期法國歷史發展的進程。進一步闡述了階級鬥爭和,衣服褸裂如纓絡,形容寒傖如學究,在溷水溝裡捕魚,在污泥地裡行獵,從垃圾堆裡逗樂,在十字街頭冷嘲熱諷、譏誚、挖苦、吹口哨、唱歌、喝彩、唾罵,用爛污小調來調劑頌主詩歌,能唱各種歌曲,從「從深淵的底里」①直到「狗上床」,能得到他沒找到的東西,能瞭解他所不知道的事物,頑強到不擇手段,狂妄到心安理得,多情到逐臭納污,能蹲在神山上面,滾進糞土堆中,出來卻沾滿一身星斗。巴黎的野孩,就是具體而微的拉伯雷。
①安葬時教士所唱的祈禱經。
他不欣賞自己的褲子,除非它有一個表袋。
他不輕易感到驚奇,更不容易恐懼,他用歌謡譏刺迷信,他戳穿讕言妄語,嘲訕神異是道德的,他所謂「公共利益」實際就是理想化的資產階級,對著鬼怪伸舌頭,拆垮虛張聲勢的空架子,醜化歌功頌德的諛詞。那並不是因為他平庸,遠不是那樣,而是因為他以離奇怪誕的幻影代替了那莊嚴妙相。假使風暴神出現在那野孩的眼前,他也許會說:「喲!馬虎子。」
四他可能有用
巴黎以閒人開始,以野孩殿後,這兩種人是任何其他城市有不起的;一個是滿足於東張西望的盲目接受,一個是無窮無盡的主動出擊;這是獃老漢和淘哥兒,只在巴黎的自然史中才會有。閒人是整個君主制度的形象,野孩是整個無政府主義的形象。
巴黎近郊的這個臉色灰白的孩子,面對著令人深省的社會現實和人間事物,活着,成長着,在苦難中沉下去,浮上來。他自以為是不用心思的,其實不然。他望着,老想笑,也老想著要干其他的事。不問你是什麼,成見也好,貪瀆行為也好,卑劣作風、壓迫、不義、專制、不公、熱狂、暴政也好,你都得留心注意那個張着嘴發愣的野孩。
那小不點兒會成長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