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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久久地尋找那幢房子;彷彿是記不起來了。在街上來回走了兩趟,不知道該在哪一幢房子跟前停下來。終於,他覺得其中一幢房子有點兒像。於是,快步奔上樓去,敲了敲門:門開了,有一個人迎上前來。是誰啊?是他的意中人,心中秘藏的美人,理想之畫的模特兒,那樣揪心、那樣痛苦又那樣甜蜜地日思夜想的人兒。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渾身索索地顫抖;心裡一陣狂喜,身子虛弱得几乎站不穩。她面對面站着,仍然風情萬種,儘管兩眼睡意朦朧,面龐略顯蒼白而不那麼鮮麗可人,然而她依然楚楚動人。
「噢!」她一看是皮斯卡略夫,大聲喊道,揉揉眼睛(那已經是午後兩點了)。「您幹嗎那天要溜走呀?」
他渾身無力地坐到椅子上,怔怔地望着她。
「我剛剛醒來;早上
7點鐘才把我送回家來。我真喝醉了,」她微笑着又補充了一句。
啊,你倒不如是個啞巴,壓根兒就說不出話來的好,何苦說這些話來呢!她忽然把生活的全部底細都兜給他看了。然而,儘管如此,他還是壓住心頭的氣惱,決心嘗試一下,看看他的規勸對她能否起點作用。他鼓起勇氣,用顫抖然而卻滿懷熱情的聲音說明她已深陷火坑之中。她神情專注地聽著他說,同時流露出一臉驚愕的神色,那是我們通常見到出乎意料和十分蹊蹺的事情時才會那麼做的。她淺淺一笑,瞟了一眼坐在角落裡的女伴,那女伴已不再剔淨梳子,也仔細地聽著新來的說教者還說些什麼。
「的確,我很窮,」皮斯卡略夫作了長時間的和富有教益的一番規勸之後,最後說道,「不過,我們可以勞動為生;我們可以同心協力,改善我們的生活處境。最大的快樂莫過于自食其力。我可以作畫,你就坐在我的身邊,鼓勵我,刺刺繡或者做點別的手工活,我們也就衣食無愁了。」
「那怎麼行!」她一臉鄙夷的神色,打斷他的話說。「我又不是洗衣婦和女裁縫,幹嗎要幹活呢?」
天哪!這番話流露出她對整個卑賤、下流的生活的貪戀——那是與淫蕩終日為伴的、充滿着空虛與無聊的生活啊。
「您就娶我吧!」那個至今仍坐在角落裡默不作聲的女伴,厚顏無恥地接過話頭,說道。「我嫁給您,就這麼坐著!」
說著,她那令人可鄙的臉上扮了一個傻乎乎的怪相,逗得那美人哈哈大笑。
啊,這太放肆了!真令人難以忍受。他痴痴獃獃、神情木然地抬腳就走。他神志模糊了:稀里糊塗,漫無目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無知無覺,遊蕩了一整天。誰也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過了夜沒有;只是在第二天,他才憑着模模糊糊的下意識回到了自己的住處,面容憔悴,神色可怕,頭髮亂蓬蓬的,一副神經狂亂的樣子。他把自己鎖在房裡,不讓任何人進去,也不要什麼東西。四天過去了,鎖着的房門一次也沒有打開過;又過了一個星期,房門依然深鎖着。人們擁到房門口,大聲呼喚他,可是沒有一點聲息;最後把房門撬開了,發現他切斷喉管,已經死了。血跡斑斑的刮臉刀跌落在地板上。兩手痙攣地張開着,樣子扭曲得十分怕人,可以推知他的手沒有找準地方,受過長時間的折磨,那顆有罪的靈魂才最後出竅。
可憐的皮斯卡略夫就這樣一命嗚呼了——這狂熱的激情的犧牲品,一個溫順、膽怯、謙恭、天真的人,他懷有才能的火花,或許隨着時光的推移會迸發出熊熊的火焰來。沒有人為他哭泣;在他的遺體旁,除了一個巡長的身影和一個法醫的冷漠的面孔之外,再沒有別的人。甚至也沒有舉行宗教儀式,他的棺木被悄悄地運往奧赫塔;只有一個看門的士兵跟在棺木後面哭泣,那也只是因為他多喝了一瓶伏特加的緣故。就連皮羅戈夫中尉也不曾前來看一眼這不幸而可憐的人的遺容,而在生前中尉對他可是呵護有加的啊。然而,皮羅戈夫中尉是完全顧不上這事了:他正忙着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現在我們就來說說他吧。
我不愛碰到屍體和死人,當長長的送殯行列穿過我走的道路,一個打扮得像托鉢修士的殘廢士兵左手聞着鼻煙,右手擎着火把走過時,我總覺得挺彆扭的。只要看到裝飾華麗的靈柩車和蓋着天鵝絨罩布的棺木,我總免不了有一種無奈的感覺;然而,當我看見運貨馬車拉著窮人無遮無蓋的紅色棺材,只有一個女乞婆碰巧在十字路口遇著,因為無所事事而慢慢吞吞地跟着走去的情景時,我那無奈的心境便摻上幾分哀傷。
我們在前面似乎講到皮羅戈夫跟可憐的皮斯卡略夫分了手,急忙去追金髮女郎的地方了。這金髮女郎是長得體態輕盈、相貌相當漂亮的妞兒。她在每一家商店的門前都要駐足一會兒,出神地端詳櫥窗裡擺着的寬腰帶、三角頭巾、耳環、手套以及別的精巧飾物,不停地扭着身子,東張西望,又頻頻迴首。「寶貝,你可跑不出我的掌心了!」——皮羅戈夫十分自信地說,繼續緊追不捨,豎起大衣的領子來遮着臉,免得撞見熟人難堪。說到這裡,不妨讓讀者瞭解一下,皮羅戈夫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