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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記得這地方麼,爸爸?你記得是從這兒上去的麼?」
「你說什麼?」
但是不等她重複她的問題,他卻喃喃地作出了回答,彷彿她已經再次問過了。
「記得?不,不記得,太久了。」
他們發現他顯然已不記得從監牢被帶到這屋裡的事了。他們聽見他低聲含糊地念叨着「北塔一O五」。他向四面細看,顯然是在尋找長期囚禁他的城堡堅壁。才下到天井裡,他便本能地改變了步態,好像預計着前面便是吊橋。在他看到沒有吊橋,倒是有馬車在大街上等着他時,他便放掉女兒的手,抱緊了頭。
門口沒有人群;窗戶很多,窗前卻闃無一人,甚至街面上也沒有行人。一種不自然的寂靜和空曠籠罩着。那兒只看到一個人,那就是德伐日太太一-她倚在門框上織着毛線,什麼都沒看見。
囚徒進了馬車,他的女兒也跟着上去了,羅瑞先生剛踩上踏板,卻被他的問題擋住了一-老人在痛苦地追問他的皮匠工具和沒做完的鞋。德伐日太太立即告訴丈夫她去取,然後便打着毛線走出燈光,進了天井。她很快便拿來了東西,遞進馬車又立即靠在門框上打起毛線來,什麼都沒看見。
德伐日坐上馭手座位,說,「去關卡!」雙手「叭」的一聲揮動鞭子,一行人就在頭頂昏暗搖曳的路燈下蹄聲得得地上路。
馬車在搖曳的路燈下走着。燈光好時街道便明亮,燈光差時街道便幽暗。他們馳過了火光點點的店舖、衣着鮮艷的人群、燈火輝煌的咖啡廳和戲院大門,往一道城門走去。提着風燈的衛兵站在崗哨小屋邊。「證件,客人!」「那就看這兒,軍官先生,」德伐日說,走下車把衛兵拉到一旁,「這是車裡那位白頭髮先生的證件。檔案和他都交我負責,是在一一」他放低了聲音,幾盞軍用風燈閃爍了一下,穿制服的手臂舉起一盞風燈,伸進馬車,跟手臂相連的眼睛用頗不尋常的眼色望瞭望白髮的頭。「行了,走吧!」穿制服的人說。「再見!」德伐日回答。這樣,他們從搖曳在頭頂越來越暗淡的不長的光林裡走了出去,來到浩瀚無涯的星光之林下面。
天彎裡懸滿並不搖曳的永恆的光點,天穹下夜的陰影廣闊而幽渺。有的光點距離這小小的地球如此遼遠,學者甚至告訴我們它們發出的光是否足以顯示出自己尚成問題。它們只是宇宙的微塵,而在宇宙中一切都能容忍,一切都幹了出來。在黎明之前整個寒冷而不安的旅途中,點點星光再一次對著賈維斯·羅瑞先生的耳朵悄悄提出了老問題羅瑞先生面對已被埋葬又被掘出的老人坐著,猜測着老人已失去了哪一些精微的能力,哪一些能力還可以恢復:
「我希望你願意重返人世?」
得到的還是老答案:
「我不知道。」
第一章 五年後
倫敦法學會大門旁的台爾森銀行即使在一千七百八十年也已是個老式的地方。它很窄小,很陰暗,很醜陋,很不方便。而且它之所以是個老式的地方,是因為從道德屬性上講,銀行的股東們都以它的窄小、陰暗、醜陋為驕傲,以它的不方便為驕傲。他們甚至誇耀它的這些突出特點,並因一種特殊的信仰而熱血沸騰:它若不是那麼可厭就不會那麼可敬。這並非是一種消極的信仰,而是一種可以在比較方便的業務環境中揮舞的積極武器。他們說台爾森銀行用不着寬敞,用不着光線,用不着花裡胡哨,諾克公司可能需要,斯努克兄弟公司可能需要,可是台爾森公司,謝謝上帝!
若是有哪位董事的孩子打算改建台爾森銀行,他就會被剝奪了繼承權。在這個問題上,台爾森銀行倒是跟國家如出一轍。國家總是剝奪提出修改法律和習俗的兒子們的繼承權,因為法律和風俗正是因為它們長期令人深惡痛絶而尤其可敬的。
其結果便是台爾森銀行的不方便反倒是它一種完美的成就。它的大門白痴式地頑固,在被你硬推開時,它的喉嚨會發出一聲微弱的咕噥,讓你一個趔趄直落兩步台階掉進銀行,等到你定過神來生產關係作了唯物主義的表述——人們在空間和時間中的勞,就已進入了一個可憐的店堂。那兒有兩個小櫃檯,櫃檯邊衰老不堪的辦事員在最陰暗的窗戶前核對簽字時,會弄得你的支票簌簌發抖,彷彿有風在吹着。那窗戶永遠有從艦隊街上飛來的泥水為它洗淋浴,又因它自己的鐵柵欄和法學會的重重蔽障而更加陰暗。如果你因業務需要必須會見「銀行當局」,你便會被送進後面一個像「死囚牢」的地方,讓你在那兒因誤入歧途而悔恨沉思,直到「當局」雙手抄在口袋裏踱了進來,而在那嚇人的幽暗裡你連驚異得眨眨眼也難於辦到。你的錢是從蟲蛀的木質抽屜裡取出來的,也是送到那兒去的。開抽屜關抽屜時木料的粉末就飛進你的鼻子,鑽進你的喉嚨。你的鈔票帶著霉臭味,好像很快就要分解成碎紙。你的金銀器具被塞進一個藏垢納污之地,一兩天之內它們的光澤就被周圍的環境腐蝕掉。你的檔案被塞進臨時湊合使用的保險庫裡,那是用廚房的洗碗槽改裝的。羊皮紙裡的脂肪全被榨了出來,混進銀行的空氣裡。你裝有家庭檔案的較輕的箱子則被送到樓上一間巴米賽德型的大廳裡,那裡永遠有一張巨大的餐桌,卻從來沒擺過筵席。在那兒,即使到了一千七百八十年,你的情人給你寫的初戀的情書和你的幼年的孩子給你寫的最初的信件剛纔免于受到一排首級窺看的恐怖不久。那一排首級掛在法學會大門口示眾。這種做法之麻木、野蠻和凶狠可以跟阿比西尼亞和阿善提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