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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屋手記 - 43 / 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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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屋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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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一旦踰越了那條不可踰越的界限,他就開始沾沾自喜地認為,對於他再沒有任何東西是神聖的了;他彷彿急於一下子擺脫一切法律和權力的約束,盡情享受不受任何束縛和限制的自由,充分欣賞連他自己也不能不感覺到的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情緒。他也知道,一種可怕的懲罰正在等待着他。這一切也許恰似這樣一種感覺:一個人正從高塔上望着他腳下的深淵,以便最後一頭栽下去:一切都趕快結束吧!甚至有一些極其溫順而且從不引人注意的人也這麼幹。他們中間有些人甚至在這種昏迷狀態中炫耀自己。

這種人過去越是受壓抑,現在就越是渴望耀武揚威,渴望使人感到恐怖。他以別人的恐怖為樂,他喜歡激起別人的反感。他擺出一種不顧死活的樣子,而這種「不顧死活的人」有時竟急不可待地盼望着受懲罰,盼望着被幹掉,因為到最後連他自己也難以忍受那種偽裝的不顧死活的樣子了。有趣的是,這種情緒,這種裝腔作勢的態度,往往一直持續到受刑的時候,然後就象被一刀切斷了:彷彿這期限是規定好了的,彷彿是事先就規定出來的。


  

於是這個人便突然屈服了,他驚恐不安,軟得象一塊破布。在刑場上他痛哭流涕,請求人們饒恕他。他被關進了監獄,人們一看,原來他是一個流着口涎和鼻涕的傢伙,甚至受到壓制也不敢反抗,因而令人不禁感到詫異:「難道他就是那個殺過五、六個人的傢伙嗎?」

當然,有一些人就是在監獄裡也不是很快就屈服的。他們還保持着一種傲氣,保持着好吹牛的脾氣,彷彿在說:我可不是你們所想象的那種人,我是因「六條人命」而蹲監獄的。但是他最終還是屈服了。他有時回憶自己那大膽的一刀,回憶他還是「不顧死活的好漢」時的那次狂歡痛飲,也只是為了尋開心,他很想找到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以便妄自尊大地在他面前裝腔作勢,吹噓吹噓自己,並向他敘述自己的豐功偉績,同時還要裝出一副他並不願講的樣子。

他似乎在說:你瞧,我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人啊!

這種極其微妙的自尊心是多麼難以捉摸啊!這種故事有時講得多麼輕鬆愉快啊!講故事人的語調和每一句話,都流露出十分考究的漠不關心的口吻。這些人從哪兒學來的這一套啊?

有一次,那是在我入獄後不久的一個漫長的晚上,由於無事可做,我很煩惱地躺在通鋪上,聽著別人講這一類的故事,由於缺乏經驗,我錯把講故事者當成一個了不起的可怕兇手,一個具有驚人的鋼鐵般意志的人,當時我几乎覺得彼得羅夫也不足為奇了。故事的主題是說,他,盧卡·庫茲米奇,怎樣幹掉了一名少校,這並不是為著別的什麼,而只是為著使自己高興。這個盧卡·庫茲米奇就是我已經提到過的那個青年囚犯,他在我們獄室裡個子最小,身體瘦弱,鼻子尖尖的,是個烏克蘭人。其實,他是俄羅斯人,只不過出生在南方罷了,似乎當過奴僕。

他確實有些嘴尖舌快,傲慢自大:「鳥兒雖小,爪兒卻尖。」不過,囚犯們最有識別人的本領。囚犯們並不很尊敬他,就象監獄裡所說的,「對他並不恭敬」。他愛面子愛得要命。

那天晚上,他坐在通鋪上縫襯衫。縫內衣已成了他的職業。他旁邊坐著一個笨拙遲鈍但卻善良可愛的囚犯,名叫科貝林,他身材高大,體格強壯,睡在盧卡旁邊。因為是近鄰,盧卡就時常同他爭吵,總是傲慢地諷刺他,有時還以專橫的態度對待他,但科貝林由於忠厚純樸,竟然不大覺察。

他一面織羊毛襪子,一面漫不經心地聽盧卡講故事。後者大聲而清楚地講述着。他希望大家都能聽到他講的故事,但又竭力裝出只講給科貝林一個人聽的樣子。

「老兄,他們把我從老家押解到H城,」他一面挑針一面講,「那次是因為流浪。」

「這是在什麼時候,很久以前了吧?」科貝林問道。

“豌豆熟了的時候——一年以前了。嘿,我們剛到K城,就把我暫時關在監獄裡。我一瞧,和我蹲在一起的大約有十二個人,都是烏克蘭人,高大魁梧,身強力壯,簡直就是一群大公牛。可是他們都是一些安分守己的人。

伙食很壞,他們的那位少校對待他們簡直可以說是為所欲為。蹲了一天,到了第二天,我一瞧——原來都是一些膽小鬼。我跟他們說:『你們怎麼竟能容忍這麼一個笨蛋?』可是他們說:『那你就自己去跟他說說吧!』他們甚至嘲笑我。我沒作聲。

「當時有個烏克蘭人特別可笑,弟兄們,」他突然撇開科貝林,把臉轉向大家補充說,「他講了法庭是怎樣判他的案子的,他跟法官怎樣對話,可是這時他自己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痛哭起來。他說他家裡還有老婆、孩子,可他本人身強力壯,又肥又胖,滿頭白髮。他在法庭上說:『我什麼罪都沒有!你這個鬼兒子,老是寫呀寫呀,沒個完,你都寫些什麼呀。嘿,滾你的吧,該死的傢伙,要是我就吊死!可是他們還是一個勁兒地寫呀寫,不知都寫些什麼東西!……這時我就完蛋了!』瓦夏,給我點線;監獄裡發的爛綫。


  


「那是市場上買來的,」瓦夏一面遞給他綫,一面答道。

「我們縫紉車間的綫要好一些。前幾天叫殘廢老兵去買,不知他從哪個缺德娘們兒那兒弄來的!」盧卡一面衝著亮光紉針,一面繼續說道。

「那還用說,一定是從他親家母那兒弄來的。」

「對,從他親家母那兒弄來的。」

「後來少校又怎麼樣了呢?」完全被忘在一邊的科貝林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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