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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 56 / 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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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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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粗壯的軀殼,不知道經過了多少炎夏和嚴冬,被輪船和火車拋擲過多少次海角與天涯,嘗受過多少辛勞與艱苦,從來不知道顫慄或疲倦的呵,現在卻獃木地躺在床上,不能隨意的轉側了。

尤其是這軀殼內的這一顆心。它歷年可是鐵一樣的。對著眼前的艱苦,它不會畏縮;對著未來的憧憬,它不肯絶望;對著過去的痛苦,它不願回憶的呵,然而現在,它卻儘管淒涼地往複的想了。


  

唉,唉,可悲呵,這病着的軀殼的病着的心。

尤其是對著這細雨連綿的春天。

這雨,落在西北,可不全像江南的故鄉的雨嗎?細細的,絲一樣,若斷若續的。

故鄉的雨,故鄉的天,故鄉的山河和闐野……還有那蔚藍中襯着整齊的金黃的菜花的春天,藤黃的稻穗帶著可愛的氣息的夏天,蟋蟀和紡織娘們在濡濕的草中唱着詩的秋天,小船吱吱地觸着沉默的薄冰的冬天……還有那熟識的道路,還有那親密的故居……

不,不,我不想這些,我現在不能回去,而且是病着,我得讓我的心平靜;恢復我過去的鐵一般的堅硬,告訴自己:這雨是落在西北,不是故鄉的雨——而且不像春天的雨,卻像夏天的雨。

不要那樣想吧,我的可憐的心呵,我的頭正像夏天的烈日下的汽油缸,將要炸裂了,我的嘴唇正乾燥得將要迸出火花來了呢。讓這夏天的雨來壓下我頭部的炎熱,讓……讓……

唉,唉,就說是故鄉的楊梅吧……它正是在類似這樣的雨天成熟的呵。

故鄉的食物,我沒有比這更喜歡的了。倘若我愛故鄉,不如就說我完全是愛的這叫做楊梅的果子吧。

呵,相思的楊梅!它有着多麼驚異的形狀,多麼可愛的顏色,多麼甜美的滋味呀。

它是圓的,和大的龍眼一樣大小,遠看並不稀奇,拿到手裡,原來它是滿身生着刺的哩。這並非是它的殻,這就是它的肉。不知道的人,一定以為這滿身生着刺的果子是不能進口的了,否則也須用什麼刀子削去那刺的尖端的吧?然而這是過慮。它原來是希望人家愛它吃它的。

只要等它漸漸長熟,它的刺也漸漸軟了,平了。那時放到嘴裡,軟滑之外還帶著什麼感覺呢?沒有人能想得到,它還保存着它的特點,每一根刺平滑地在舌尖上觸了過去,細膩柔軟而且親切——這好比最甜蜜的吻,使人迷醉呵。

顏色更可愛呢。它最先是淡紅的,像嬌嫩的嬰兒的面頰,隨後變成了深紅,像是處女的害羞,最後黑紅了——不,我們說它是黑的。然而它並不是黑,也不是黑紅,原來是紅的。太紅了,所以像是黑。

輕輕的啄開它,我們就看見了那新鮮紅嫩的內部,同時我們已染上了一嘴的紅水。說他新鮮紅嫩,有的人也許以為一定像貴妃的肉色似的荔枝吧?噯,那就錯了。荔枝的光色是獃板的,像玻璃,像魚目;楊梅的光色卻是生動的,像映着朝霞的露水呢。

滋味嗎?沒有十分成熟是酸帶甜,成熟了便單是甜。這甜味可決不使人討厭,不但愛吃甜味的人嘗了一下捨不得丟掉,就連不愛吃甜味的人也會完全給它吸引住,越吃越愛吃。它是甜的,然而又依然是酸的,而這酸味,我們須待吃飽了楊梅以後,再吃別的東西的時候,才能領會得到。那時我們才知道自己的牙齒酸了,軟了,連豆腐也咬不下了,於是我們才恍然悟到剛纔吃多了酸的楊梅。

我們知道這個,然而我們仍然愛它,我們仍須吃一個大飽。它真是世上最迷人的東西。

唉,唉,故鄉的楊梅呵。

細雨如絲的時節,人家把它一船一船的載來,一擔一擔的挑來,我們一籃一籃的買了進來,掛一籃在檐口下,放一籃在水缸蓋上,倒上一臉盆,用冷水一洗,一顆一顆的放進嘴裡,一面還沒有吃了,一面又早已從臉盆裡拿起了一顆,一口氣吃了一二十顆,有時來不及把它的核一一吐出來,便一直吞進了肚裡。

「生了蟲呢……蛇吃過了呢……」母親看見我們吃得快,吃得多,便這樣的說了起來,要我們仔細的看一看,多多的洗一番。

但我們並不管這些,它成了我們的生命,我們越吃越快了。

「好吃,好吃,」我們心裡這樣想著,嘴裡卻沒有餘暇說話。待肚子脹上加脹,脹上加脹,眼看著一臉盆的楊梅吃得一顆也不留,這才獃笨地挺着肚子,走了開去,嘆氣似的噓出一聲「咳」來……

唉,可愛的故鄉的楊梅呵。


  
一年,二年……我已有十六七年不曾嘗到它的滋味了。偶而回到故鄉,不是在嚴寒的冬天,便是在酷熱的夏天,或者楊梅還未成熟,或者楊梅已經落完了。這中間,曾經有兩次,在異地見到過楊梅,比故鄉的小,比故鄉的酸,顏色又不及故鄉的紅。我想回味過去,把它買了許多來。

「長在樹上,有蟲爬過,有蛇吃過呢……」

我現在成了大人,有了知識,愛惜自己的生命甚于楊梅了。我用沸滾的開水去細細的洗楊梅,覺得還不夠消除那上面的微菌似的。

於是它不但更不像故鄉的,簡直不是楊梅了。我只嘗了一二顆,便不再吃下去。

最後一次我終於在離故鄉不遠的地方見到了可愛的故鄉的楊梅。

然而又因為我成了大人,有了知識,愛惜自己的生命甚于楊梅,偶然發現一條小蟲,也就拒絶了回味的歡愉。

現在我的味覺也顯然改變了,即使回到故鄉,遇到細雨如絲的楊梅時節,即使並不害怕從前的那種吃法,我的舌頭應該感覺不出從前的那種美味了,我的牙齒應該不能像從前似的能夠容忍那酸性了。

唉,故鄉離開我愈遠了。

我們中間橫着許多鴻溝。那不是千萬里的山河的阻隔,那是……

唉,唉,我到底病了。我為什麼要想到這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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