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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散文集 - 19 /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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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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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體似乎比活的時候要重得多,所以壓着衣皺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不久就可以習慣的;或者就要腐爛,不至于再有什麼大麻煩。此刻還不如靜靜地靜着想。

「您好?您死了麼?」


  

是一個頗為耳熟的聲音。睜眼看時,卻是勃古齋舊書鋪的跑外的小伙計。不見約有二十多年了,倒還是那一副老樣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實太毛糙,簡直毫沒有加過一點修刮,鋸絨還是毛毿毿的。

「那不礙事,那不要緊。」他說,一面打開暗藍色布的包裹來。「這是明板《公羊傳》,嘉靖黑口本,給您送來了。您留下他罷。

這是……。」

「你!」我詫異地看定他的眼睛,說,「你莫非真正胡塗了?你看我這模樣,還要看什麼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礙事。」

我即刻閉上眼睛,因為對他很煩厭。停了一會,沒有聲息,他大約走了。但是似乎一個馬蟻又在脖子上爬起來,終於爬到臉上,只繞着眼眶轉圈子。

萬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後也還會變化的。忽而,有一種力將我的心的平安衝破;同時,許多夢也都做在眼前了。幾個朋友祝我安樂,幾個仇敵祝我滅亡。我卻總是既不安樂,也不滅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來,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

現在又影一般死掉了,連仇敵也不使知道,不肯贈給他們一點惠而不費的歡欣。……

我覺得在快意中要哭出來。這大概是我死後第一次的哭。

然而終於也沒有眼淚流下;只看見眼前彷彿有火花一閃,我於是坐了起來。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

解讀

時危人賤,在那災難深重的舊社會,慘死於路的平民百姓並不少見。這些,常常是作者用來控訴那個社會的有力罪證。然而本文的作者,卻另辟蹊徑,把他那支幽默、潑辣的筆,指向:圍觀死者的冷漠看客;侵擾死者的貪婪青蠅;無理責罵死者的粗暴巡警;要錢如命的書鋪商人……從不同角度揭示了那個冷酷無情的舊社會,表達了作者對敵人的深刻憎惡和不妥協的鬥爭精神。

本文由若干「片斷」組成。這些「片斷」似乎各不相關,但文章的結構並不鬆散、破碎。這是因為作品有一條以「我」死在路上到被收殮入棺的全過程為貫串首尾的中心線索。由這條中心線索,串聯起幾個富有藝術光彩的「片斷」,從而組成了一個嚴密的藝術整體,使作品結構顯得凝練、集中,以至無懈可擊。

多種藝術手法的靈活運用,這是本文的另一個顯著特色。例如,批判市儈主義,是通過一幅具體、可感的生活圖畫來體現。揭露反動文人的醜惡本質,則又採用了隱喻的手法。在畫面中突出具有高度概括力的片言隻語,用來諷刺那個不能任意生存也不能任意死掉的黑暗社會。

通過簡潔的有個性的對話,揭示了商人的剝削本質。而作者不妥協的鬥爭精神,則又是在「死者」的議論中流露了出來。這種靈活多變的藝術手法,和諧地交織在一起,產生了一種化平淡為神奇的藝術作用,增添了引人入勝的藝術魅力。

——吉明學《讀〈死後〉》

第三

這樣的戰士

要有這樣的一種戰士——

已不是矇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槍的;也並不疲憊如中國綠營兵而卻佩着盒子炮。他毫無乞靈于牛皮和廢鐵的甲冑;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蠻人所用的,脫手一擲的投槍。

他走進無物之陣,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他知道這點頭就是敵人的武器,是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許多戰士都在此滅亡,正如炮彈一般,使猛士無所用其力。

那些頭上有各種旗幟,綉出各樣好名稱:慈善家,學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頭下有各樣外套,綉出各式好花樣:學問,道德,國粹,民意,邏輯,公義,東方文明……。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們都同聲立了誓來講說,他們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別的偏心的人類兩樣。他們都在胸前放著護心鏡,就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證。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微笑,偏側一擲,卻正中了他們的心窩。

一切都頽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無物。無物之物已經脫走,得了勝利,因為他這時成了戕害慈善家等類的罪人。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在無物之陣中大踏步走,再見一式的點頭,各種的旗幟,各樣的外套……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終於在無物之陣中老衰,壽終。他終於不是戰士,但無物之物則是勝者。

在這樣的境地裡,誰也不聞戰叫:太平。

太平……。

但他舉起了投槍!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解讀

《這樣的戰士》,魯迅的提示,是:「有感於文人學士們的幫助軍閥而作」的。也就在寫作這篇散文詩的前後,魯迅犀利的筆鋒,不是時常瞄準着陳西瀅等一批所謂「正人君子」們,在不斷的揭發,無情的暴露,要使他們在「麒麟皮下露出馬腳步來」嗎?他那篇作為不妥協精神宣言的《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不也正寫在這個時候”嗎?他自己時常稱戰斗的小品文,是匕首,是投槍,而在這篇《這樣的戰士》中,不就把投槍作為具體的實物,形象地加以描繪嗎?為了要說明他那種韌性的戰斗的精神,他曾舉過一個例子:「聽說『拳匪』亂後,天津的青皮就是所謂無賴者很跋扈,譬如給人搬一件行李,他就要兩元,對他說這行李小,他說要兩元,對他說道路近,他說要兩元,對他說不要搬了,他說也仍然要兩元。」——這就是所謂「韌性」。所以他接著說:「青皮固然是不足為法的,而那韌性卻大可以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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