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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32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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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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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在前面田野裡一片綠的蠶豆和黃的菜花中間,我彷彿又看見了一綫光,一個亮,這還是我常常看見的燈光。這不會是愛爾克的燈裡照出來的,我那個可憐的姐姐已經死去了。這一定是我的心靈的燈,它永遠給我指示我應該走的路。

19413月在重慶 選自《龍·虎·狗》


  



巴 金

為著追求光和熱,將身子撲向燈火,終於死在燈下,或者浸在油中,飛蛾是值得讚美的。在最後的一瞬間它得到光,也得到熱了。

我懷念上古的夸父,他追趕日影,渴死在山谷。為著追求光和熱,人寧願捨棄自己的生命。生命是可愛的。但寒冷的、寂寞的生,卻不如轟轟烈烈的死。

沒有了光和熱,這人間不是會成為黑暗的寒冷世界麼?

倘使有一雙翅膀,我甘願做人間的飛蛾。我要飛向火熱的日球。讓我在眼前一陣光、身內一陣熱的當兒,失去知覺,而化作一陣煙,一撮灰。

721

選自《龍·虎·狗》



巴 金

在一本比利時短篇小說集裡,我無意間見到這樣的句子:

「星星,美麗的星星,你們是滾在無邊的空間中,我也一樣,我瞭解你們……是,我瞭解你們……我是一個人……一個能感覺的人……一個痛苦的人……星星,美麗的星星……」 我明白這個比利時某車站小僱員的哀訴的心情。好些人都這樣地對藍空的星群講過話。他們都是人世間的不幸者。星星永遠給他們以無上的安慰。

在上海一個小小舞台上,我看見了屠格涅夫筆下的德國音樂家老倫蒙。他或者坐在鋼琴前面,將最高貴的感情寄託在音樂中,呈獻給一個人;或者立在藍天底下,搖動他那白髮飄飄的頭,用讚歎的調子說著:「你這美麗的星星,你這純潔的星星。」望着藍空裡眼瞳似地閃爍着的無數星子,他的眼睛潤濕了。

我瞭解這個老音樂家的眼淚。這應該是灌溉靈魂的春雨吧。

在我的房間外面,有一段沒有被屋瓦遮掩的藍天。我抬起頭可以望見嵌在天幕上的幾顆明星。我常常出神地凝視着那些美麗的星星。它們像一個人的眼睛,帶著深深的關心望着我,從不厭倦。

這些眼睛每一霎動,就像賜予我一次祝福。

在我的天空裡星星是不會墜落的。想到這,我的眼睛也濕了。

722

選自《龍·虎·狗》



巴 金

小時候我害怕狗。記得有一回在新年裡,我到二伯父家去玩。在他那個花園內,一條大黑狗追趕我,跑過幾塊花圃。後來我上了洋樓,才躲過這一場災難,沒有讓狗嘴咬壞我的腿。

以後見着狗,我總是逃,它也總是追,而且屢屢望着我的影子狺狺狂吠。我愈怕,狗愈凶。

怕狗成了我的一種病。

我漸漸地長大起來。有一天不知道因為什麼,我忽然覺得怕狗是很可恥的事情。看見狗我便站住,不再逃避。

我站住,狗也就站住。它望着我狂吠,它張大嘴,它做出要撲過來的樣子。但是它並不朝着我前進一步。

它用怒目看我,我便也用怒目看它。它始終保持着我和它中間的距離。

這樣地過了一陣子,我便轉身走了。狗立刻追上來。

我回過頭。狗馬上站住了。它望着我惡叫,卻不敢朝我撲過來。

「你的本事不過這一點點,」我這樣想著,覺得膽子更大了。我用輕蔑的眼光看它,我頓腳,我對它吐出罵語。

它後退兩步,這次倒是它露出了害怕的表情。它仍然汪汪地叫,可是叫聲卻不像先前那樣地「惡」了。

我討厭這種糾纏不清的叫聲。我在地上拾起一塊石子,就對準狗打過去。


  

石子打在狗的身上,狗哀叫一聲,似乎什麼地方痛了。它馬上掉轉身子夾着尾巴就跑,並不等我的第二塊石子落到它的頭上。

我望着逃去了的狗影,輕蔑地冷笑兩聲。

從此狗碰到我的石子就逃。

724

選自《龍·虎·狗》

廢園外

巴 金

晚飯後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又到了這裡來了。

從牆的缺口望見園內的景物,還是一大片欣欣向榮的綠葉。在一個角落裡,一簇深紅色的花盛開,旁邊是一座毀了的樓房的空架子。屋瓦全震落了,但是樓前一排綠欄杆還搖搖晃晃地懸在架子上。

我看看花,花開得正好,大的花瓣,長的綠葉。這些花原先一定是種在窗前的。我想,一個星期前,有人從精緻的屋子裡推開小窗眺望園景,讚美的眼光便會落在這一簇花上。也許還有人整天倚窗望着園中的花樹,把年輕人的渴望從眼裡傾注在紅花綠葉上面。

但是現在窗沒有了,樓房快要倒塌了。只有園子裡還蓋滿綠色。花還在盛開。倘使花能夠講話,它們會告訴我,它們所看見的窗內的面顏,年輕的,中年的。

是的,年輕的面顏,可是,如今永遠消失了。因為花要告訴我的不止這個,它們一定要說出八月十四日的慘劇。精緻的樓房就是在那天毀了的。不到一刻鐘的功夫,一座花園便成了廢墟了。

我望着園子,綠色使我的眼睛舒暢。廢墟麼?不,園子已經從敵人的炸彈下復活了。在那些帶著旺盛生命的綠葉紅花上,我看不出一點被人踐踏的痕跡。但是耳邊忽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陳家三小姐,剛纔挖出來。

」我回頭看,沒有人。這句話還是幾天前,就是在慘劇發生後的第二天聽到的。

那天中午我也走過這個園子,不過不是在這裡,是在另一面,就是在樓房的後邊。在那個中了彈的防空洞旁邊,在地上或者在土坡上,我記不起了,躺着三具屍首,是用草蓆蓋着的。中間一張草蓆下面露出一隻瘦小的腿,腿上全是泥土,隨便一看,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人腿。人們還在那裡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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