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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48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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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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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頭看著天空,數着星辰,竭力的想慰安自己。我想:─—何必為死者難過?何必因為有「死」就難過?人生世上,勞碌辛苦的,想為國家,為社會,謀幸福;似乎是極其壯麗宏大的事業了。然而造物者憑高下視,不過如同一個螞蟻,辛辛苦苦的,替他同伴馱着粟粒一般。幾點的小雨,一陣的微風,就忽然把他渺小之軀,打死,吹飛。

他的工程,就算了結。我們人在這大地上,已經是像小蟻微塵一般,何況在這萬星團簇,縹緲幽深的太空之內,更是連小蟻微塵都不如了!如此看來,……都不過是曇花泡影,抑制理性,隨着他們走去,就完了!何必……


  

想到這裡,我的腦子似乎脹大了,身子也似乎起在空中。勉強定了神,往四圍一看:─—我依舊坐在闌邊,樓外的景物,也一切如故。原來我還沒有超越到世外去,我苦痛已極,低着頭只有嘆息。

一陣衣裳的聲音,彷彿是從樹杪下來,─—接着有微渺的聲音,連連喚道:「冰心,冰心!」我此時昏昏沉沉的,問道:「是誰?是宛因麼?」她說:「是的。」我竭力的抬起頭來,藉著微微的星光,仔細一看,那白衣飄舉,蕩蕩漾漾的,站在我面前的,可不是宛因麼!只是她全身上下,顯出一種莊嚴透徹的神情來,又似乎不是從前的宛因了。

我心裡益發的昏沉了,不覺似悲似喜的問道:「宛因,你為何又來了?你到底是到哪裡去了?」她微笑說:「我不過是越過『無限之生的界線』就是了。」我說:「你不是……」她搖頭說:「什麼叫做『死』?我同你依舊是一樣的活着,不過你是在界線的這一邊,我是在界線的那一邊,精神上依舊是結合的。不但我和你是結合的,我們和宇宙間的萬物,也是結合的。」

我聽了她這幾句話,心中模模糊糊的,又像明白,又像不明白。

這時她朗若曙星的眼光,似乎已經歷歷的看出我心中的癥結。便問說:「在你未生之前,世界上有你沒有?在你既死之後,世界上有你沒有?」我這時真不明白了,過了一會,忽然靈光一閃,覺得心下光明朗澈,歡欣鼓舞的說:「有,有,無論是生前,是死後,我還是我,『生』和『死』不過都是『無限之生的界線』就是了。」

她微笑說:「你明白了,我再問你,什麼叫做『無限之生』?」我說:「『無限之生』就是天國,就是極樂世界。」她說:「這光明神聖的地方,是發現在你生前呢?還是發現在你死後呢?」我說:「既然生前死後都是有我,這天國和極樂世界,就說是現在也有,也可以的。」

她說:「為什麼現在世界上,就沒有這樣的地方呢?」我彷彿應道:「既然我們和萬物都是結合的,到了完全結合的時候,便成了天國和極樂世界了,不過現在……」她止住了我的話,又說:「這樣說來,天國和極樂世界,不是超出世外的,是不是呢?」我點了一點頭。

她停了一會,便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就是萬物,萬物就是太空:是不可分析,不容分析的。這樣─—人和人中間的愛,人和萬物,和太空中間的愛,是曇花麼?是泡影麼?那些英雄,帝王,殺伐爭競的事業,自然是虛空的了。我們要奔赴到那『完全結合』的那個事業,難道也是虛空的麼?去建設『完全結合』的事業的人,難道從造物者看來,是如同小蟻微塵麼?」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含着快樂信仰的珠淚,指頭望着她。

她慢慢的舉起手來,輕裾飄揚,那微妙的目光,悠揚着看我,琅琅的說:「萬全的愛,無限的結合,是不分生─—死─—人─— 物的,無論什麼,都不能抑制摧殘他,你去罷,─—你去奔那『完全結合』的道路罷!」

這時她慢慢的飄了起來,似乎要乘風飛舉。我連忙拉住她的衣角說,「我往哪裡去呢?那條路在哪裡呢?」她指着天邊說,「你迎着他走去罷。你看─—光明來了!」

輕軟的衣裳,從我臉上拂過。慢慢的睜開眼,只見地平綫邊,漾出萬道的霞光,一片的光明瑩潔,迎着我射來。我心中充滿了快樂,也微微的隨她說道:“光明來了!

本篇作於192O年4月lO日,最初發表於北京《晨報》192O年43O日,後收入北新書局出版的黃皮叢書之一《閒情》,北新書局193212月初版。

一隻小鳥

─—偶記前天在庭樹下看見的一件事

冰 心

有一隻小鳥,它的巢搭在最高的枝子上,它的毛羽還未曾豐滿,不能遠飛;每日只在巢裡啁啾着,和兩隻老鳥說著話兒,它們都覺得非常的快樂。

這一天早晨,它醒了。那兩隻老鳥都覓食去了。它探出頭來一望,看見那燦爛的陽光,蔥綠的樹木,大地上一片的好景緻;它的小腦子裡忽然充滿了新意,抖刷抖刷翎毛,飛到枝子上,放出那讚美「自然」的歌聲來。它的聲音裡滿含着清—輕—和—美,唱的時候,好像「自然」也含笑着傾聽一般。

樹下有許多的小孩子,聽見了那歌聲,都抬起頭來望着─—


  

這小鳥天天出來歌唱,小孩子們也天天來聽它,最後他們便想捉住它。

它又出來了!它正要發聲,忽然嗤的一聲,一個彈子從下面射來,它一翻身從樹上跌下去。

斜刺裡兩隻老鳥箭也似的飛來,接住了它,銜上巢去。它的血從樹隙裡一滴一滴的落到地上來。

從此那歌聲便消歇了。

那些孩子想要仰望着它,聽它的歌聲,卻不能了。

本篇最初發表於北京《晨報》192O年828日。

遙寄印度哲人泰戈爾

冰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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