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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散文大鑒 - 312 / 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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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散文大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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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學主編校刊,見過許多同窗的好作品,內容都不記得了,唯有一篇文章的,一直未曾忘記:「年輕,真好!」在報紙副刊的女作家小說專輯裡,看到一段動人的情節,倒不是其中對少女初歷人事、雲雨纏綿的描寫,而是那少女在激情時所說的一句話:「有身體,真好!」一家人到佛羅裡達度假,坐在海洋世界的湖邊,看孩子擠在人群中跳草裙舞,陽光和煦,海鷗翩翩,妻笑着說:「有錢,真好!」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一直未曾會面,最近突然來信,行間不再是千雲的豪氣,卻滿是人生的哲理,尤其是臨結尾一句話,震人心弦:「活着,真好!」從追求年輕的奔躍、肉體的激情、金錢的力量,到僅僅是活着,這,就是生命的歷程嗎? 真話難說《南方周末》蔣子龍

一位尚不足60歲的作家住進了醫院,經過一系列現代醫療技術的檢查,確診為晚期肺癌。已無法做手術,也沒必要了。家屬卻堅決要求醫生給開一刀,不能白白地等死。現代醫療技術無論多麼先進,終歸是隔皮看瓤,打開後萬一還有希望呢!把毒瘤多少切去一點,總比一點不切要好吧?更重要的是為了安慰病人。


  

家屬告訴他是肺里長了個良性小瘤子,如果不手術,關於良性的謊言豈不就得戳穿?家屬還請求作家協會出面,以組織的名義要求醫院給實施手術。於是我們也加入撒謊行列。

醫生雖然明知手術對病人有害無益,也只能答應病人家屬和所在單位的請求。因為他們也是撒謊者,從一開始就和家屬一起向病人隱瞞了真實病情。哪一個癌症患者的家屬不是這樣做的呢?從謊言變成了行動,病人的身體被切開了,跟醫生預料的一樣,決無手術的可能了,原樣又縫合起來。絶症在身的病人又白挨了一刀,損傷了元氣。

得到的只是一句新謊言:手術很成功,很快就會好的。

所有到醫院看望他的人不僅重複着家屬提示的謊言,還即興創造出一些新的謊言。包括他家的小孩子,一副天真爛漫的神態說著大模大樣的謊話。沒有一個人為此感到有什麼不安。相反倒有一種神聖感,一種悲壯感,都在扮演保護他的角色。

大家心安理得地形成了一種默契:只要是為了他好,怎麼騙他都沒有關係。

自以為比對方強大,可以撒謊,出於同情對方,為了讓他高興,也可以撒謊。

他的生活被謊言包圍着,也許他的餘生就得靠這些謊言支撐着。

他的精神居然真的好起來,要求看檔案;給醫生寫了感謝信;提出了病好後掛職深入生活的計劃;要求再分給他一套房子,他的孩子多,已經給過他兩次房子都不夠用的;要求專業職務評定委員會把他由二級作家升為一級作家……他的全部要求都得到了滿意的答覆,人們無法拒絶一個不久於人世的人。這些應允又是不可能馬上都能兌現的。正因為用不着兌現,別人才答應得那麼痛快。

為什麼欺騙一個快死的人就不覺得是缺德呢?因為說謊的動機是善良的。是誠實的虛偽,是誠誠懇懇地在說謊。深惡孩子說謊的家長,同時又教孩子撒謊。其實也難得有自己從不撒謊的家長。

有人喜歡這樣標榜自己:「你什麼時候聽我撒過謊?」——這本身就是一句漂亮的謊言。在文藝作品裡形容正面人物的正派總是用「他從不撒謊」這類的套話——這又是一種貌似豪邁的謊言。人不能沒有真誠。即便是最無恥的騙子,也有知心朋友,也有說真話的時候。

同樣,什麼時候生活中又真正禁絶過謊言呢?我想找到一種關於謊言的權威解釋,卻意外地發現許多不朽的人物都說過關於謊言的好話:英國人文主義者阿謝姆說:「在適當的地方說適當的謊言,比傷害人的真話要好得多。」法國作家法朗士說:「若是消失了謊言,人類該是多麼無聊無趣呀!」拒絶任何宗教,宣佈上帝已經死了的德國哲學家尼采說:「從來沒有說過謊的人,不知道真實是什麼。」法國道德家沃夫納格說:「人人生來都是純真的,每個人死去時都是說謊者。」

夠了,再舉下去就有點「謊言廣告」的味道了。

惡意的謊言應屬造謡、誹謗,不在此列。


  
美國作家馮納古特說:「人需要好的謊言,可惜好的謊言難逢,爛的謊言太多。」

一個歐洲大作家到政府禁止垂釣的地方去釣魚,而且向旁邊的人瞎吹:「昨天我從這兒釣了7公斤!」正巧警察走過來,要按他自己坦白的數字罰款。這位作家說:「先生,你不能罰我的款,我是作家,虛構是我的工作。」這算不算馮納特所喜歡的「好的謊言」?那麼,人們也可以把成功的創作、美妙的想象視為「好的謊言」。

儘管人們推崇真話,還是搞了一個「愚人節」,其實就是說謊者的節日。大大方方地享受說謊的快樂和被謊言欺騙的快樂。

有人稱作家為「人精」,這位患晚期肺癌的同行,怎麼會聽不出或看不出大家是在騙他呢?病長在他身上,即便別人能騙得了他,他的身體、他的感覺還能騙得了他嗎?人,也許更多的是對自己撒謊。所以「人才離自己最遠」。不願或不敢正視的事實,就寧願相信它不是真的。

一個平時最瞧不起人或許是他最瞧不起的人,聽說他得了絶症,到了醫院跟他和解,不慎說漏嘴,桶穿了窗戶紙。他奇蹟般地開始昏迷,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是真話害了他,還是謊言害了他?是被欺矇地活着好呢,還是明白真相後死去好呢?在為他治喪的日子裡人們還議論幾句,不久便沒有人再去想他了。 正確對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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