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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病房 - 6 / 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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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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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腫瘤瘀血卻壓迫着頭部,妨礙頸部轉動,每小時都在膨脹,然而這裡的醫院並不計算多少小時:從午晚到晚飯這段時間裡,沒有一個醫生來看過魯薩諾夫,沒有採取任何治療措施。要知道,東佐娃大夫正是以緊急治療才把他引誘到這裡來的。如此看來,她根本不負責任,玩忽職守。魯薩諾夫竟相信了她,在這擁擠窒悶、不乾不淨的病房裡白白浪費寶貴的時間,其實,就該在電話裡跟莫斯科方面聯繫,坐飛機到那裡去。

想到自己走錯了一步,不該延誤了治療的這種意識,加上腫瘤給他帶來的憂愁,使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心如此難受,以致聽不得從勺子碰盤子開始的任何聲音,看不得這些鐵床、劣毯、牆壁、電燈和病號。他覺得自己落進了圈套,直到明晨之前不可能邁出任何決定性的一步。


  

他滿懷怨氣躺了下來,用家裡帶來的自備毛巾蒙在眼睛上,擋住燈光和其他的一切。為了轉移一下注意力,他開始想像自己的家和親人,想像他們這時能在那裡做什麼。尤拉已經在火車上了。這是他第一次去實地視察。

好好亮亮相是很重要的。但尤拉不是個十分認真的人,有點兒馬虎大意,但願他別在那兒丟臉。阿維葉塔在莫斯科度假。稍微消遣消遣,看看戲劇演出,而主要的是有一個切實的目的:觀察一下態勢,說不定得拉拉關係,因為已經是大學五年級了,也該確定自己一生中的理想位置了。

阿維葉塔將是一個很有作為、很能幹的記者,她當然應該到莫斯科去闖,這兒的天地對她來說是太小了。她是那麼聰明,那麼有才氣,家裡的人誰也比不上,雖然她還缺乏經驗,但她隨機應變的能力又有多強!拉夫裡克有點弔兒郎當,書唸得不怎麼樣,但在體育運動方面簡直是個天才,已經去里加參加過比賽,像成年人似的住在那兒的旅館裡。他連汽車也會駕駛。眼下正在全蘇支援陸海空軍志願協會舉辦的短訓班裡接受訓練,以便取得執照。

期中考試有兩門功課不及格,可得抓一抓。馬伊卡這會兒大概正在家裡彈鋼琴(在她之前家裡沒有人會彈)。而走廓裡的那塊小方毯上大概躺着朱麗巴爾斯。最近一年,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每天早晨都熱心于親自帶狗出去溜溜,這對他自己的身體也有好處。

往後只能由拉夫裡克帶它出去了。他喜歡顏使狗去嚇唬行人,隨後就對人家說:您別害怕,我扯着它呢!

然而,所有這一切——魯薩諾夫夫婦的整個和睦的模範家庭,他們的整個井然有序的生活和無可挑剔的住宅,在幾天之內就與他分隔開來,留在腫瘤世界的彼岸了。無論父親的結局怎樣,他們還將生活下去。無論他們現在怎樣着急,怎樣關心,怎樣哭泣,腫瘤還是像一堵牆把他與他們隔離,留在牆這邊的只有他自己。

用回想家事的方法無濟於事,於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便儘量用思考國家大事的方法去排遣自己的愁緒。全蘇最高蘇維埃會議當該是星期六開幕。似乎沒什麼重大的問題要討論,只是通過一個預算。今天,當他離家來醫院的時候,電台開始廣播一篇關於重工業的長篇報告。

可這兒病房裡連收音機也沒有,走廊裡也沒有廣播喇叭,真不像話!哪怕保證有不間斷的《真理報》也行。今天是關於重工業,昨天則是關於畜牧業產品擴大生產的決議。是啊!經濟生活有了有效的發展,毫無疑問,各種國家機構和經濟機構都面臨着重大的改革。

於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開始設想,在共和國和州的範圍內有可能具體進行哪些改組。這類改組向來都引起震動,一時間會使日常工作受到影響,有關的幹部互通電話、頻頻碰頭,商量辦法。不管改組是朝什麼方向進行的,有時還會出現完全相反的局面,但從來沒有任何人降職,包括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在內,總是在往上提升。

然而,即使想到這裡他也沒有忘卻憂愁和感到振奮。只要脖子那兒皮下一陣刺痛,那無法消除的無情的腫瘤就會進人腦海,把整個世界遮住。結果又是:預算、重工業、畜牧業和改組——這一切統統留在腫瘤的彼岸。而這一邊只有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魯薩諾夫。

只有他一個人。

病房裡響起一個女人悅耳的聲音。儘管今天不可能有什麼事情會使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感到愉快,但這聲音簡直可說是十分甜蜜:


  
「量體溫啦!」彷彿她許諾要分發糖果似的。

魯薩諾夫把蒙在臉上的毛巾揭去了,稍稍抬起身子並戴上眼鏡。多麼幸運啊!這已不是那個哭喪着臉、皮膚黝黑的瑪麗亞,而是一個結實健康、身材挺秀的姑娘,頭上不是繫著三角巾,而是在金黃的頭髮上戴一頂小帽,像醫生們那樣。

「阿佐夫金!喂,阿佐夫金!」她站在靠窗那個年輕人的床前爽朗地叫他。小伙子腦的姿勢比先前更奇怪了——身子跟床成斜向,臉朝下,枕頭壓在肚子底下,下巴抵在床墊子上,像狗擱腦袋那樣,眼睛則望着床欄,看上去跟在獸籠子裡似的。他那消瘦的臉上時不時掠過發自體內的痛楚的陰影。一隻胳膊耷拉著,手碰到了地板。

「喂,打起點精神來!」護士以使他感到羞愧的口吻說道。「力氣您是有的。自己拿體溫表好了。」

小伙子好不容易把手從地板舉了起來,像從井裡弔一桶水似地拿起一支體溫表。他是那麼虛弱,疼得又那麼厲害,簡直無法讓人相信他還不到17歲。

「卓婭!」他一面呻吟一面懇求。「給我一隻熱水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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