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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病房 - 72 / 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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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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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波杜耶夫並沒打報告關他們禁閉,而只把他們都幹了什麼如實地記了下來,免得代他們受過。如果回想一下,那麼,比這還對立的場合也是有的。從那時起已經過去10年了,波杜耶夫已不在營裡工作,那個施工隊長也自由了,臨時鋪設的那條煤氣管道,也許已不再輸氣,管子也派了別的用場,——可是剩下來的,卻是今天衝進他耳朵裡的第一個聲音:

「你早晚也會上西天的,工長!」


  

葉夫列姆拿不出任何有份量的藉口為自己開脫。說他還想活下去嗎?那小伙子豈不也是想活。說葉夫列姆意志堅強?說他悟出了某種新的道理,希望按另一種方式生活?病才不聽這一套呢,它有自己的一定之規。

在葉夫列姆褥墊底下已經放了四個夜晚的這本帶花金字的藍皮小書裡就這樣寫道,印度教教徒相信人死時並非整個兒全死,他的靈魂將轉移到動物或其他人身上去。這一條現在正合波杜耶夫的心意:哪怕能帶走自己的一點什麼也好,不致全被埋葬。哪怕死後能留下自己的一點什麼也好。

只是他並不相信靈魂可以轉世,一點也不相信。

脖子的疼痛向他的頭部放射,一刻也不停,而且頗有節奏,每次4拍。這4拍在他頭腦裡總是出現這樣的迴響:葉夫列姆——波杜耶夫——死了——句號。葉夫列姆——彼杜耶夫——死了——句號。

如此周而複始,沒完沒了。連他自己也在心裡默默地重複着這句話。重複的次數愈多,自己彷彿愈是脫離開注定要死的葉夫列姆·波杜耶夫。他愈來愈習慣于自己的死亡,把這看作是鄰床病人的死亡。

而他心中那個把葉夫列姆·波杜耶夫之死視為鄰床病人之死的另一個葉夫列姆·波杜耶夫,似乎是不應該死去的。

而那個被視老鄰床病人的波杜耶夫又怎麼樣呢?他得救的可能性似乎已沒有了。難道真的只剩下喝燁樹菌子煎汁這條路?可是信上寫着,這東西必須不間斷地連續喝上一年。這就需要干的菌子兩普特,如果是濕的,就得4普特。這意味着要寄8隻包裹。

還要求菌子不是陳的,最好是剛從樹上剝下來的。這樣就不能把所有的包裹一次性地寄來,而是分開寄,一個月一次。誰能為他及時收集那麼多菌子並往這裡寄呢?而且是從俄羅斯那邊寄來?

這事必須得有自己的親人才能辦。

葉夫列姆一生中接觸過許許多多的人,但是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跟他密切得有如親人。

這本來可以托他的第一個妻子阿明娜收集和郵寄。除了她,過了烏拉爾那邊,他沒有人可托。但她必定會在回信中說:‘W欺死在那圍牆裏邊好了,你這條老狗!”即使這樣,她也是對的。

從常情來說,她是對的。可是按這本藍皮書上的說法,便是不對的。按書上的說法,阿明娜應當可憐他,甚至愛他——不是作為丈夫來愛,而只是作為一個受苦受難的人來愛。這樣,就應當寄菌子郵包來。

書上說的很有道理,如果人人都能按書上說的去做就好了巴由

這時,地質學家說活着是為了工作這句話,正好飄進葉夫列姆片刻清靜的耳朵裡。葉夫列姆也就用指甲敲了敲書的封面,對他說了那句話。

而後來,他又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於是,疼痛又開始往他的頭部放射。

只要這種刺痛不折磨得他受不了,那麼此刻會使他感到最輕鬆、最愉快的事情莫過于動也不動地躺着,不治病,不吃飯,也不說話,什麼也不去聽,什麼也不去看。

簡單地說,就是與世隔絶。

但有人在搖他的腿和胳膊肘,原來外科的一位姑娘已在他床邊站了好久,叫他去換藥,而艾哈邁占這會兒正幫她把波杜耶夫叫醒。

這麼一來葉夫列姆就得起來瞎忙活了。他必須把「起床」這一意志傳給6普特重的肉體,強迫自己從床上起來一一叫胳膊、腿和腰一齊使勁,強迫裹着肉的骨頭從陷人麻痹的狀態中甦醒過來,活動它們的關節,讓沉重的軀體豎立起來,變成一根柱子,給它穿上衣服,再移動這根柱子經過走廊和樓梯去受無謂之苦——先解後纏幾十米長的繃帶。

這一過程總是時間很長,又疼,好像是在乏味的噪音中進行。除了葉夫根尼妞鷄斯季諾夫娜,還有兩個從來不親自做手術的外科大夫,她給他們講解和示範,還對葉夫列姆說了些什麼,然而葉夫列姆沒有回答她。

他感覺到,他們已沒有什麼可談了。所有的話語都淹沒在單調乏味的噪音裡。

他們把他的脖子纏得比上次更粗,像套上了一隻白色的頸箍,他也就這樣回到病房裡去。繞在他脖子上的東西比他的腦袋還大,此時只有上半個腦袋才露出箍外。


  

科斯托格洛托夫正好與他打了個照面。他一邊走,一邊掏出盛馬合煙的荷包。

「咯,他們是怎麼決定的?」

葉夫列姆想說:的確,他們到底是怎麼決定的?在換藥室裡他雖然好像什麼也沒聽過去,但現在卻完全明白了,所以回答得很明確:

「隨便到哪兒去嚥氣好了,只是別死在我們院子裡就行。」

費德拉烏驚恐地望着那可怕的脖子,心想說不定他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他問道:

「叫您出院嗎?」

這一問才使葉夫列姆想到,他不能再按自己的心願躺到床h去,而是要準備出院了。

這就是說,隨後,在腰也不能彎的情況下,還得換上自己平時穿的衣服。

接下來,是使出全身的力氣移動軀體這根柱子走過城市的街道。

想到還得拚命去做所有這些事情,既不知為什麼要做,又不知為誰而做,他實在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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