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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志人在敘述「奇冷」造成的災害時,加了一句頗帶憐憫情調的話,曰:柿可當食。我便推想,平素當做水果的柿子,到了饑饉的年月裡,就成為養生活命的吃食了。確鑿把柿子頂做糧食的事,發生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三年困難」時期及十年「文革」之中,臨潼山上的山民從生產隊分回柿子,五斤頂算一斤糧食。想想吧,作為消遣的柿子是一種調節和品嚐,而作為一日三餐的主食,未免就有點殘酷。
然而,我又胡亂聯想起來,被當地山民作為糧食充饑的柿子,在西哈努克的王子那裡卻成為珍果,可見人的舌頭原本是沒有什麼天生的貴賤的。想到近年某些弄出一點名堂的人,硬要做派出貴旅狀,硬要做派出龍種鳳胎的不凡氣象,我便擔心這其中說不准會潛伏着類似火晶柿子的滑稽。
我在祖居的屋院裡蓋起了一幢新房,這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事,當時真有點「李順大造屋」的感受。又修起了圍牆,立了小門樓,街門和新房之間便有了一個小小的庭院。我便想到栽一株柿樹,一株可以收穫火晶柿子的柿樹。
我的左鄰右舍乃至村子裡的家家戶戶,都有一棵兩棵火晶柿樹,或院裡或院外;每年十月初,由綠色轉為橙黃的柿子便從墨綠的樹葉中脫穎而出,十分耀眼,不說吃吧,單是在屋院裡外撐起的這一方風景就夠惹眼了。我找到內侄兒,讓他給我移栽一棵火晶柿子樹。內侄慷慨應允,他承包着半條溝的柿園。這樣,一株棒槌粗的柿樹便栽植于小院東邊的前牆根下,這是秋末冬初最好的植樹時月裡做成的事。
這株柿樹栽下以後,整個前院便生動起來。走出屋門,一眼便瞅見高出院牆沐着冬日陽光的樹幹和樹枝,我的心裡便有了動感。新芽冒出來,樹葉日漸長大了,金黃色的柿花開放了,從小草帽一樣的花萼裡托出一枚枚小青果,直到綴滿枝椏的紅燈籠一樣的火晶柿子在牆頭上顯耀……期待和祈禱的心境伴我進入漫長的冬天。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我讀小學時,後屋和廈房之間窄窄的過道里,有一株火晶柿樹,若小碗口粗,每年都有一樹紅亮亮的柿子撐在廈房房瓦上空。我于大人不在家時,便用竹竿偷偷打下兩三個來,已經變成橙黃的柿子仍然澀澀的,澀味裡卻有不易捨棄的甜香。母親總是會發現我的行為,總是一次又一次斥責,你就等不到摘下擱軟了熟了嗎?直到某一年,我放學回家,突然發現院裡的光線有點異樣,抬頭一看,罩在過道上空的柿樹的傘蓋沒有了,院子裡一下子豁亮了。柿樹被齊根鋸斷了。
斷茬上敷着一層細土。從斷茬處滲出的樹汁浸濕了那一層細土,像樹的淚,也似樹的血。我氣呼呼問母親。母親也陰鬱着臉,告訴我,是一位神漢告誡的。
那幾年我家災禍連連,我的一個小妹夭折了,一個小弟也在長到四五歲時夭亡了,又死了一頭牛。父親便請來一位神漢,從前院到後院觀察審視一番,最終瞅住過道里的柿樹說:把這樹去掉。父親讀過許多演義類小說,于這類事比較敏感,不用神漢闡釋,便悟出其中玄機,「柿」即「事」。父親便以一種泰然的口吻對我說,柿樹栽在家院裡,容易生「事」惹「事」。
去掉柿樹,也就不會出「事」了。我的心裡便怯怯的了,看那鋸斷的柿樹茬子,竟感到了一股鬼氣妖氛的恐懼。
沒有什麼人現在還相信神漢巫師裝神弄鬼的事了,起碼在「柿」與「事」的咒符是如此。因為我的村子裡几乎家家戶戶的院裡門外都有一株或幾株柿樹。人在災變連連打擊下便聯想到神的懲罰和鬼的作祟,這種心理趨勢由來已久,也並非只是科學滯後的中國鄉村人獨有,許多民族包括科學已很發達的民族也頗類同,神與鬼是人性軟弱的不可避免的存在。我在前院栽下這棵柿樹,早已驅除了「柿」與「事」的文字遊戲式的咒語,而要欣賞紅柿出牆的景緻了。
漫長的冬天過去了。春風日漸一日溫暖起來。我栽的柿樹遲遲不肯發芽。
直到春末夏初,枝梢上終於努出綠芽來,我興奮不已,證明它活着。只要活着就是成功,就有希望。大約兩月之後,進入伏天,我終於發覺不妙,那僅僅長到三四寸長的幼芽開始萎縮。無論我怎樣澆水,疏鬆土壤,還是無可輓回地枯死了。
這是很少有的現象,我喜歡栽樹,不敢說百分之百成活,這樣的情況確實極少發生。這株火晶柿子樹是我尤為用心栽植的一棵樹,它卻死了。我久久找不出死亡的原因,樹根並無大傷害,樹的陰陽面也按原來的方向定位,水也及時適度澆過,怎麼竟死了呢。問過內侄兒,他淡淡地說,柿樹是很難移栽的,成活率極低。
我原是知道這個常識的,卻自信土命的我會栽活它。我犯了急功近利輕易求取成功的毛病,急於看到一棵成景的柿樹。於是便只好回歸到最實之點,先栽軟棗苗子,然後嫁接火晶柿子。
一種被當地人稱做軟棗的苗子,是各種柿樹嫁接的惟一的鑽木。軟棗生長十分潑勢,隨便甚至可以說馬馬虎虎栽下就活。我便在小院的西北角栽下一株軟棗,一年便長到齊牆的高度。第二年夏初,請來一位嫁接果樹的巧手用俗稱熱粘皮的芽接法一次成功,當年冒出的正兒八經的火晶柿子的新枝,同樣躥起一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