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不幸的土地孕育了這株不祥的樹。這片土地吮吸了大量的汗水、眼淚和鮮血,它上面有這麼多坑穴、墳墓、洞穴和陷講;形形色色的專制主義的受害者的屍體在這裡腐爛。它的下面是藏匿纍纍罪行可怕的種子的深淵。時辰一到,從這片深深的土地中就走出了這個陌生人,這個復仇者,這個帶利劍的野蠻機器,於是九三年對舊世界說:
「我來了。」
於是,斷頭台便理直氣壯地對城堡說:
「我是你的女兒。」
與此同時,城堡感到斷頭台使自己喪命,因為這些不吉利的東西也各有其默默的生命。
圖爾格面對可怕的顯像,似乎有幾分驚慌,好像是恐懼。石頭的龐然大物既莊嚴又可恥,但是帶三角物的那塊木板更糟。衰亡中的天上權力與新生的無上權力都令人畏懼。
罪惡的歷史在觀看伸張正義的歷史。舊日的暴力在與今日的暴力作較量。這個古老的堡壘、古老的監獄、古老的莊園曾耳聞被肢解的受刑人發出哀號;這個用於戰爭與謀殺的建築已無法使用,失去了戰鬥力,它遭受蹂躪、拆毀和貶黜,一堆石頭猶如一堆灰燼;它可增而美麗,它已死去,但充滿了令人畏懼的已逝世紀的暈眩,它正瞧著可怕的現在時刻的到來。昨日在今日面前顫抖;舊日的殘忍面對並且忍受今日的恐怖;已成為烏有的昨日用陰暗的眼光瞧著今日的恐怖,幽靈瞧著鬼魂。
大自然是無情的。面對萬惡的人間,大自然依舊賜予鮮花、音樂、芬香和陽光;它用神聖的美反襯出社會的醜惡,從而譴責人類。它既不撤回蝴蝶的翅膀,也不撤回小鳥的歌唱,因此,處于謀殺、復仇、野蠻中的人不得不承受神聖物體的目光;他無法擺脫和諧的萬物對他強烈的責難,無法擺脫藍天那無倩的寧靜。在奇妙的永恆中,人類法則的畸形被揭露無遺。人在破壞、摧殘,人在扼殺,人在殺戮,但夏天依舊是夏天,百合花依舊是百合花,星辰依舊是星辰。
這天早上,清晨的晴空比任何時候都更迷人。和煦的風吹拂歐石南叢,霧氣在樹枝間緩緩爬動,富熱爾森林充滿了泉水散髮的氣息,在曙光中冒着氣,就像一個滿滿的大香爐。藍色的天空,白色的雲,晶瑩透明的水,還有從海藍寶石到祖母綠的各種顏色和諧的植物,相互友愛的樹,成片的草地,深深的平原,這一切純淨貞潔,是大自然對人類的永恆忠告。然而在這一切之中人類卻暴露了可惜的無恥,在這一切之中是堡壘和斷頭台,戰爭與酷刑,血腥時代和血腥時刻這兩張面孔,往昔黑夜的貓頭鷹和未來黎明的蝙蝠。在這個鮮花盛開、香氣撲鼻、深情而迷人的大自然中,美麗的天空向圖爾格和斷頭台酒下晨光,彷彿對人說:「瞧瞧我在幹什麼,你們又在幹什麼。」
這就是太陽對它的光輝的妙用。
這個場面有觀眾。
這支小小的遠征隊的四千人在高原上排成戰鬥隊形,從三面圍着斷頭台,好似字母E的實測平面圖。炮隊位於長綫中央,組成E字母的切口。紅色斷頭台彷彿三面被圍,士兵組成的人牆折過來,延伸到高原陡坡。第四面是開放的,那裡有溝壑,而且面對圖爾格。
這樣就形成了一個長長的方陣,中央是斷頭台。太陽升高,斷頭台在草地上的影子越來越短。
炮手們各就各位,點燃了火繩。
從溝壑升起談談的藍煙,橋上的火剛剛熄滅。
圖爾格在煙中變得朦朦朧朧,但未被完全遮住,它那高高的平台俯瞰着整個地區。
平台與斷頭台只隔着那道溝壑,兩邊可以對話。
軍事法庭的桌子和插着三色旗的椅子被搬上平台。太陽在圖爾格後面升起,反襯出這個大堡壘的黑影。在它頂上,有個人正抱著雙臂,一動不動地坐在法庭椅子上,坐在那簇三色旗下。
他就是西穆爾丹。他像昨天一樣,穿著文職特派員的服裝,頭戴有三色翎飾的帽子,掛着軍刀,腰間插着槍。
他不說話。所有人都不說話。士兵們持槍立正,低着頭。他們的手時相碰,但不交談。他們雜亂地想到這場戰爭,想到這麼多戰役,想到他們曾英勇面對籬笆後的冷槍,想到大批被擊潰的憤怒的農民,想到攻克的城堡,想到得勝的戰鬥,想到勝利,而現在,這全部光榮似乎都成了恥辱。陰沉的等待揪住了所有人的心。劊子手在斷頭台的木台上走來走去。越來越強烈的晨光使天空顯得明亮而莊嚴。
突然間傳來一陣低悶的鼓聲,這是因為鼓面上蓋着黑紗。死亡的鼓聲走近了,人們向兩旁閃開。一支隊伍走進方陣,朝斷頭台走去。
打頭的是黑鼓,然後是一隊垂下武器的精兵,然後是軍刀出鞘的憲兵,最後是囚犯戈萬。
戈萬自由地走着,手腳都沒有被捆綁。他穿著普通軍裝,佩着劍。
在他後面是另一隊憲兵。
戈萬臉上掛着沉思的快樂,當他對西穆爾丹說「我想到未來」時,這種快樂曾使他容光煥發。這種永駐的微笑十分崇高,難以用言詞表達。
戈萬來到行刑地點,首先朝圓塔頂上望去。他對斷頭台不屑一顧。
他知道西穆爾丹一定會恪盡職守地來到行刑現場。他的眼光在平台上搜索,他找到了他。
西穆爾丹面色蒼白,身體發冷。他身旁的人聽不見他的呼吸聲。
當他遠遠看見戈萬時,他沒有顫抖。
此時戈萬朝斷頭台走去。
他一邊走一邊瞧著西穆爾丹,西穆爾丹也看著他,彷彿整個人都倚靠在這個目光上。
戈萬來到斷頭台腳下。他登上木台。指揮那隊精兵的軍官也跟了上去。戈萬摘下劍,遞給軍官,又摘下領帶,遞給劊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