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蜜似的搖用色的光線,彷彿在夢中或童話裡緩慢地向四外擴散,但擴散到一半的地方便凝滯在空氣中,凍結在樹枝上。
許多隻看不見的穿著氈鞋的腳,沿著所有的方向移動,像一堵牆似的擦着地面,踩在雪上的每一步都發出憤怒的吱吱聲。那些戴着圍巾帽、穿著短皮襖的形體彷彿在空中飄浮,彷彿沿著星體的天球旋轉。
熟人們停下步,聊起天來。他們把像洗過蒸汽浴那樣通紅的和鬍鬚凍成一團的臉互相靠近。粘成一團的蒸氣像雲團似的從他們嘴裡噴出,同他們彷彿凍僵的不多的話相比,顯得大得木成比例。
利韋裡在小路上碰見醫生。
「啊,是您嗎?多少日子沒見面了!晚上請您回窯洞,跟我一塊過夜。咱們像過去那樣聊聊天。我有消息。」
「信使回來啦?有瓦雷金諾的消息嗎?」
「我們家的人和你們家的人在信使的報告裡~個字也沒提。可我正是從這裡得出了令人欣慰的結論。這意味着他們逃脫了危險。不然準會提到他們的。
其他的情況,咱們晚上見面時再談。說好了,我等您。」
在地窯裡,醫生又重複了一遍他白天問的問題:
「我只請您告訴我,您有我們家的人什麼消息沒有?」
「您又不想知道鼻子以外的事。您家裡的人看來活着,沒危險。不過,問題不在他們身上。我有絶妙的新聞。
要不要來點肉?凍小牛肉。」
「不,謝謝。別把話扯遠了。」
「隨您的便。我可要吃啦。營房裡的人得了壞血病。大家都忘了麵包和蔬菜是什麼味了。
早知道這樣,秋天應當組織更多的人采胡桃和漿果,趁逃難的婦女還在這裡。我告訴您,情況好得不得了。我一向預言的都實現了。形勢有了轉機。
高爾察克正從各條戰線上撤退。這是自發的全面潰敗。我說的您明白嗎?可您卻在唉聲嘆氣。」
「我什麼時候唉聲嘆氣了?」
「時時刻刻。特別是維岑緊逼我們的時候。」
醫生回想起剛剛過去的秋天,槍斃叛亂分子,帕雷赫砍死妻子和兒女,沒完沒了地殺人,把人打得血肉模糊。白軍和紅軍比賽殘酷,你報復我,我報復你,使暴行成倍增加。鮮血使他嘔吐,湧進他喉嚨,濺到他的頭上,浸滿他的眼睛。這完全不是唉聲嘆氣,而是另外一回事兒。
可怎樣才能對利韋裡講清呢?
窯洞裡有一股芬芳的焦炭味。焦炭味直衝上臉,嗆得鼻子和喉嚨發癢。劈碎的木頭在三腳鐵爐上燃燒,把窯洞照得很亮。木頭燒完後,炭灰便落進下面的水盆裡,利韋裡又點燃一段插進三腳爐的鐵圈裡。
「您看我燒的是什麼?油點完了。劈柴曬得太平,所以燒得快。是啊,營區發現了壞血病。您真的不吃點小牛肉嗎?壞血病。
您怎麼看,醫生?要不要召開隊部會議,講清形勢,給領導上一堂壞血病的課,再提出同它進行鬥爭的方法?」
「天啊,別折磨我了。您都確切知道我的親人的哪些情況?」
「我已經對您說過了,他們一點確切的消息都沒有。可我還沒說完從最近的軍事情報中所得到的消息呢。內戰結束了。高爾察克被打得頭破血流。
紅軍沿著鐵路線把他們往東面趕,一直把他們趕進海裡。另一部分紅軍趕來同我們會合,共同消滅他分散在各處的後勤部隊。俄國南方的白軍已經肅清。您怎麼不高興呢?這還不夠嗎?」
「不,我高興。可我的親人們在哪裡?」
「他們不在瓦雷金諾,這是莫大的幸運。儘管卡緬諾德沃爾斯基夏天對您講的那些話,我當時也那樣估計過,沒得到證實。您還記得有什麼神秘的民族進犯瓦雷金話的荒謬傳說嗎?可鎮子完全荒廢了。看來那裡還是來過什麼人,幸好兩個家庭提前離開了。
我們就相信他們得救了吧。據我的偵察員們報告,留下的少數人就是這樣想的。」
「可尤里亞金呢?那邊怎麼樣?在誰手裡?」
「說法也有點荒謬,肯定是個錯誤。」
「怎麼說的?」
「好像城裡還有白軍。這完全是胡說八道,決不可能。我現在用確鑿的事實向您證明這一點。」
利韋裡又在三腳爐里加了一根松明,把一張揉搓得破爛不堪的地圖捲到露出劃分這一地區的地方,其餘的部分捲進去,手裡握著一支鉛筆指着地圖向他解釋道:
「您看。這些地區的白軍都撤退了。這兒,這兒,整個兒圓周裡。您注意看我指的地方了嗎?」
「是的」
「他們不可能在尤里亞金方向。換句話說,他們的交通綫一旦被切斷,必定會陷入包圍圈。木管他們的將軍多麼缺乏指揮才能,也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您穿上皮襖啦?上哪兒去?」
「對不起,我出去一下。我馬上就回來。屋裡馬合煙味太哈鼻子了。我不大舒服,到外面透透氣。」
醫生從窯洞裡爬出來,用手套把洞口前當凳子坐的粗木墩子上的雪撣掉,坐在上面,兩手托着頭撐在膝上,沉思起來。冬天的大森林,樹林裡的營地,在游擊隊裡度過的十八個月,彷彿都不存在了。他把它們忘了。他的想象中只有自己的親人。
他對他們命運的猜測一個比一個更可怕。
東尼娜出現在眼前。她抱著舒羅奇卡在颳著暴風雪的野地裡行走。她把他裹在被子裡,兩隻腳陷入雪中,用盡全身的力氣從雪裡拔出腳來。可暴風雪把她往後刮,風把她吹倒在地上,她跌倒又爬起來,兩條發軟的腿無力地支撐着。
嗅,他老是忘記,她已經有兩個孩子,小的還在吃奶。她兩隻手一手抱一個,就像契裡姆卡的難民,痛苦和超出他們控制力的緊張使他們喪失了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