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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許最關人?烏啼白門柳。」白門,本劉宋都城建康(今南京)城門。因為南朝民間情歌常常提到白門,所以成了男女歡會之地的代稱。「最關人」,猶言最牽動人心。是何事物最牽動人心呢?──「烏啼白門柳」。五個字不僅點出了環境、地點,還暗示了時間。烏啼,應是接近日暮的時候。其時、其地、其景,不用說是最關情的了。
「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烏鴉歸巢之後漸漸停止啼鳴,在柳葉楊花之間甜蜜地憩息了。這裡既是寫景,又充滿着比興意味,情趣盎然。這裡的「醉」,當然不排斥酒醉,同時還包括男女之間柔情密意的陶醉。
「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沉香,即名貴的沉水香。博山爐是一種爐蓋作重迭山形的薰爐。這兩句承「君醉留妾家」把詩推向高潮,進一步寫男女歡會。對方的醉留,正象沉香投入爐中,愛情的火焰立刻燃燒起來,情意融洽,精神昇華,則象香火化成煙,雙雙一氣,凌入雲霞。
這首詩,形象豐滿,生活氣息濃厚,顯得非常新鮮、活潑,但它卻不同於一般直接歌唱現實生活的作品,而是李白根據古樂府《楊叛兒》進行的藝術再創造。古詞只四句:「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君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古詞和李白的新作,神貌頗為相近,但藝術感染力有很大差距。李詩一開頭,「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就是原樂府中所無。而缺少這兩句,全詩就看不到場面,失去了一開頭就籠罩全篇的男女慕悅的氣氛。第三句「何許最關人」,這是較原詩多出的一句設問,使詩意顯出了變化,表現了雙方在「烏啼白門柳」那種特定的環境下濃烈的感情。五句「烏啼隱楊花」,從原詩中「藏烏」一語引出,但意境更美。接着,「群醉留妾家」則寫出醉留,意義更顯豁,有助于表現愛情的熾烈和如魚得水的情趣。特別是最後既用「博山爐中沉香火」七字隱括原詩的後半:「君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又生發出了「雙煙一氣凌紫霞」的絶妙形容。這一句由前面的比興,發展到帶有較多的象徵意味,使全詩的精神和意趣得到完美的體現。
李白《楊叛兒》中一男一女由唱歌勸酒到醉留。這在封建禮教面前是帶有解放色彩的。較之古《楊叛兒》,情感更熾烈,生活的調子更加歡快和浪漫。這與唐代經濟繁榮,社會風氣比較解放,顯然有關。
(余恕誠)
長干行
長干行
李白
妾發初復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十六君遠行,瞿塘灧澦堆。
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
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這是一首以商婦的愛情和離別為題材的詩。它以女子自述的口吻,抒寫對遠出經商的丈夫的懷念。詩用年齡序數法和四季相思的格調,巧妙地把一些生活片斷(或女主人公擬想中的生活情景)聯綴成完整的藝術整體。
詩一開始四句,女子回憶童年時與丈夫一起長大,彼此「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景。「十四為君婦」四句,以極細膩的筆觸寫初婚時的情景。儘管對方是童年的夥伴,但出嫁時仍然羞澀不堪。「十五始展眉」四句,抒寫夫婦間婚後發展起來的熾烈愛戀。《莊子。盜跖》云:「尾生與女子期(約會)于梁(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小夫妻但願同生共死,常日懷着尾生抱柱的信念,哪裡曾想到有上望夫台的今日呢?「十六君遠行」四句,遙思丈夫遠行經商,而所去的方向又是長江三峽那條險途,想到那哀猿長嘯的環境,想到高浪急流下的暗礁灧澦堆,不由得為之擔驚受怕。「門前遲行跡」以下八句,觸景生情,刻骨的相思在煎熬着少婦的心。門前佇立等待時留下的足跡已長滿了青苔,蓋上了落葉,再加上西園雙飛的蝴蝶,格外叫人傷感,因為憂愁的煎熬,自己的容貌也不覺憔悴了。最後四句,寄語遠方親人:您不論什麼時候回來,預先都要給家裡捎封信,我好去迎您,即使到七百里外的長風沙去迎候,也不會嫌遠。
這首詩寫南方女子溫柔細膩的感情,纏綿婉轉,步步深入。配合著舒徐和諧的音節,形象化的語言,在生活圖景刻畫,環境氣氛渲染,人物性格描寫上,顯示了完整性、創造性。《唐宋詩醇》讚揚說:「兒女子情事,直從胸臆中流出。縈迴曲折,一往情深。」評價是很高的。這首詩通過一連串具有典型意義的生活片斷和心理活動的描寫,几乎展示了女主人公的一部性格發展史。並且,隨着人物的成長,寫出了一對商人家庭的兒女帶有解放色彩的婚姻和愛情。詩中的長干,是一個特殊的生活環境,其地在今南京市,本古金陵裡巷,居民多從事商業。古代,在商人、市民中間,封建禮教的控制力量是比較弱的。這位長干女子,似乎從小就遠離了封建禮教的監護,而處于一個比較開放的生活環境,那種青梅竹馬式的童年生活,對於心靈的健康發展是有利的。她新婚時的「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沒有某些女子因受封建婚姻迫害的愁苦,而是通過羞澀情態表現了她對於愛情的矜持和性格中淳厚的素質。她婚後「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以及與丈夫離別後的深刻思念,都鮮明生動地表現了真誠平等的相愛和對愛情幸福的熱烈追求和嚮往。這種愛情多少帶有一點脫離封建禮教的解放色彩。
八世紀上半葉,大唐帝國經濟繁榮,工商業和城市有進一步的發展。出生在商人家庭的李白,和市民一直有着密切的聯繫,是唐代詩人中最敢於大膽蔑視封建秩序的人物。可以說他和長乾兒女,最早呼吸到一點由市民圈子中產生出來的新鮮空氣。李白的《長干行》比白居易《琵琶行》要早半個多世紀。而到《琵琶行》問世前後,在詩歌和傳奇中寫商婦或妓女等類人物,則几乎成為一種風尚。與此同時,市民文學也隨着萌生和發展。因此,李白此篇可以說最早在封建正統文學中透露了一些市民氣息,是《琵琶行》等一類作品的前驅。
(余恕誠)
古朗月行
古朗月行
李白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又疑瑤台鏡,飛在青雲端。
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團。
白兔擣藥成,問言與誰餐?
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
羿昔落九烏,天人清且安。
陰精此淪惑,去去不足觀。
憂來其如何?淒愴摧心肝。
這是一首樂府詩。「朗月行」,是樂府古題,屬《雜曲歌辭》。鮑照有《朗月行》,寫佳人對月絃歌。李白採用這個題目,故稱《古朗月行》,但沒有因襲舊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