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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娥嬋娟初月輝,美人更唱舞羅衣。
清風吹歌入空去,歌曲自繞行雲飛。
此時行樂難再遇,西遊因獻《長楊賦》。
北闕青雲不可期,東山白首還歸去。
渭橋南頭一遇君,酇台之北又離群。
問余別恨今多少,落花春暮爭紛紛。
言亦不可盡,情亦不可及。
呼兒長跪緘此辭,寄君千里遙相憶。
這首「憶舊遊」的詩是作者寫寄給好友元演的,演時為亳州(即譙郡,州治在今安徽亳縣)參軍。詩曾收入《河岳英靈集》,其中又提到長安失意之事,故當作於天寶三載(
744)至十二載(
753)間。詩中歷敘與元演四番聚散的經過,于入京前遊蹤最為詳明,是瞭解作者生平及思想的重要作品。乍看來,此詩不過寫作者青年時代裘馬輕狂的生活,至涉及縱酒挾妓、與道士交遊等內容,似乎並無多少積極的思想意義。其實不然。須知它是寫於作者「曳裾王門不稱情」政治遭遇失意,對於社會現實與世態人情均有深入的體驗之後。因此,「憶舊遊」便不僅有懷舊而且有非今的意味。詩人筆下那恣意行樂的生活,是作為「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污濁官場生活的對立面來寫的;其筆下那脫略形跡的人物,又是作為上層社會虛偽與勢利的對立面來寫的,自有言外之意在。
詩篇的組織,以與元演的離合為經緯,共分四段。前三段依次給讀者展現出許多美好的情事。
第一段從「憶昔洛陽董糟丘」到「君留洛北愁夢思」,追憶詩人在洛陽時的放誕生活及與元演的第一番聚散。這裡最引人注目的是詩人鮮明的自我形象。從洛陽一酒家(「董糟丘」)說起,這個引子就是李白個性特徵的表現。「為餘天津橋(在洛陽西南之洛水上)南造酒樓」,是一個何等主觀的誇張!在自稱「酒中仙」的詩人面前,簡直就沒有一個配稱能飲酒的人。少年李白生活豪縱,充滿進取精神,飲酒是追求一種精神上的解放:「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一醉」而至于「累月」,又是一個令人驚訝、令人叫絶的誇張,在這樣的人面前真正是「萬戶侯何足道哉」!至於他的交遊,儘是「海內賢豪青雲客」,而其中最稱「莫逆」之交的又是誰呢?以下自然帶出元參軍。隨即只用簡短兩句形容其交誼:彼此「傾情倒意」到可以為對方犧牲一切(「無所惜」)的地步,以至「回山轉海」也算不得什麼(「不為難」)了。既敘得峻潔,又深藴真情篤意。剛開這樣一個頭,以下就說分手了,那時李白旋赴淮南(「攀桂枝」指隱居訪道事,語出淮南小山《招隱士》,而元「留洛北」。不過這開頭已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二段之間有兩個過渡句。「不忍別」承上「君留洛北愁夢思」,寫二人分手的依依不捨:「還相隨」又引起下文第二番相會。有此二句上下銜接極為自然。
第二段從「相隨迢迢訪仙城」到「君亦歸家渡渭橋」,追憶偕元演同遊漢東郡即隨州(州治在今湖北隨縣),與漢東太守及道士胡紫陽遊樂情事。先寫二人訪仙城山,泛舟賞景,後換馬陸行來到漢東。「相隨」六句寫風光,寫行程,簡潔入妙,路「迢迢」、「水回縈」、「初入」、「度盡」,使人應接不暇。然後,與遠道出迎的漢東太守見面了。漢東太守的形象在此段中最生動可愛,他沒有半點專城而居的官架子。他與紫陽真人固然是老朋友,對李白也是傾蓋如故。這幾位忘形之交在隨州苦竹院──「餐霞樓」飲酒作樂,道士與詩人一同伴奏,漢東太守則起舞弄影。沒有尊卑,毫無拘束,本來就灑脫的詩人舉措更隨便了,不但喝得爛醉,甚而忘形到「我醉橫眠枕其股」了。然而太守對此則不以為忤,還脫下錦袍給他蓋上。這一幕「解衣衣我」的場面寫來感人肺腑。此段環境氛圍描寫亦妙,與道院相稱。「餐霞」的樓名,如「鳳鳴」的仙樂,都造成一種飄飄然非人世間的感覺。歡會如此高興(「當筵意氣凌九霄」),而分手又顯得多麼容易啊(「星離雨散不終朝」)。詩人與元演又作勞燕分飛,「余既還山尋故巢,君亦歸家渡渭橋」,真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至此,詩情出現一個跳躍,直接進入第三段從「君家嚴君勇貔虎」到「歌曲自繞行雲飛」,追憶詩人在并州受元演及其父親熱情款待的情況。從「五月相呼」句看,詩人是應元演的盛意邀請,離開安陸,同經太行山到太原府(并州)去的。曹操詩云:「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阪詰屈,車輪為之摧。」(《苦寒行》)然而詩人興緻很高,時令也很好,所以「摧輪不道羊腸苦」。這一段寫人,以元參軍為主。先從其「嚴君」(父親)寫起,不僅引進一個陪襯人物,同時也在於顯示元演將家子的身分。李白在元演那裡真是愜意爽心極了:「行來北京(太原)歲月深,感君貴義輕黃金。瓊杯綺食青玉案,使我醉飽無歸心。」他們還時常光顧城西的名勝古蹟晉祠。晉水從這兒發源,風光極美。浮舟弄水,擊鼓吹簫,真是快樂。以下六句專寫欣賞女伎的歌舞,「其若楊花似雪何」一句大有「行樂須及春」(《月下獨酌》)之慨。玩樂直到傍晚,他們還不想歸去。「斜日」的紅光與歌女們的紅妝醉顏相亂,特別迷人;美人的倩影倒映清清的潭水中,風光綺麗。這時新月初上,美人的面容象月色般皎潔,她們輪番歌唱、起舞;歌聲悠揚,隨風遠去,追逐行雲……。這裡,「黃金白璧買歌笑」已化為生動鮮明的圖景,可謂盡態極妍了。
第四段從「此時行樂難再遇」到篇末。一句收束前文,然後寫到長安失意時與元又一度相逢。與前三段都不同,這裡沒有情事的追憶,只用「渭橋南頭一遇君,酇台(在譙郡)之北又離群」一筆帶過,是說關中一面,元即赴譙郡,似乎是握手已違。大約那時詩人身不自由,心亦不自在吧!關於詩人在長安的境遇,也只有含蓄的兩句話:「北闕青雲不可期,東山白首還歸去。」然而它包含多少人事感慨啊。一向曠達的詩人,竟也發出了「問余別恨今多少」的感喟,而暮春落花景象更增添了這種別恨。這種心境是「言亦不可盡,情亦不可及」,詩人只有通過懷舊(「遙相憶」)的方式來排遣了。當其「呼兒長跪緘此辭」擬以寄遠時,心頭該是怎樣一種滋味!
此詩提到「北闕青雲不可期」,顯然是含着牢騷的。但它在寫法上與《行路難》、《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等等直抒旨意、嘻笑怒罵的長篇不同。它對現實的憤懣几乎沒有正面的敘寫,而對往日舊夢重溫卻寫得恣肆快暢、筆酣墨飽。通過對故人往事的理想化、浪漫化,突出了現實的缺恨。因此它既有李白歌行通常所有的縱橫奔放的優點,又兼有深沉含蓄的特點。這是此詩藝術上的優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