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山頂上的那座小樓嗎?」瓦克赫問道,「那就是米庫利奇和米庫利奇娜住的地方。他們下面有一條峽谷,俗名叫舒契瑪。」
從那個方向傳來兩聲槍響,一聲接一聲,四周引起一陣迴響。
「怎麼回事?別是游擊隊吧,老爺爺?別是朝我們射擊吧?」
「基督保佑你們!哪兒來的游擊隊。斯捷潘內奇在山溝裡放槍嚇唬狼呢。」
剛抵達的客人是在管家的院子裡同主人見面的。這是一幅令人難堪的場面,先是沉默不語,後來吵成一團。
葉連娜·普羅科洛夫娜傍晚剛從林中散步歸來,走進院子。几乎同她的金髮一樣顏色的落日餘暉,緊緊跟在她的身後,從這棵樹射到那棵樹,一直穿過整個的樹林。葉連娜·普羅科洛夫娜穿著一身輕盈的夏裝。她臉漲紅了,用手絹擦着走得發熱的臉。她裸露的脖子上套着一條鬆緊帶,鬆緊帶上的草帽背在背上。
正背着槍往家走的丈夫向她迎過去。丈夫剛從峽谷裡上來,打算馬上擦煙熏過的槍筒,因為退子彈的時候發現了毛病。
突然間,瓦克赫和他載着不速之客的大車不知道從哪兒威風凜凜地、轟隆轟隆地滾進了大門口的石板地。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飛快地從還坐著其他人的大車上跳下來,一會地摘下帽子,一會兒又戴上帽子,先結結巴巴地解釋來意。
不知所措的主人們驚獃了,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正驚獃了,半晌說不出話來。而羞紅了臉的倒霉的客人們一個個張皇失惜,也不是虛假的,而是真誠的。情況再明白不過了,不僅對當事人,就連瓦克赫、紐莎和舒羅奇卡也沒有一絲一毫含混的地方。難堪的感覺也傳染給了此馬、馬駒、金色的陽光和那些圍着葉連娜·普羅科洛夫娜轉的、不時落在她臉上和脖子上的蚊子了。
「我不明白,」到底還是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打破了沉默,「我不明白,一點都不明白,而且永遠也不會明白。我們南方,白軍佔領地區,是糧食豐裕的省份,為什麼單單選擇我們這兒,何苦到我們這兒來呢?」
「真有意思,您想過沒有,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要承擔多大的責任啊?」
「列諾奇卡,你別插嘴。說得不錯,正是這樣。她說得完全對。您想過沒有,這對我該是多大的負擔啊?」
「您怎麼能這麼說呢。您沒有理解我們的來意。這說的是什麼事呀?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我們決不會侵害你們,打攪你們。我們只要倒塌的空房子裡的一個角落。要菜園旁邊誰也不要的、白白荒蕪的一小塊土地。別人看不見的時候,再從樹林子里拉一車劈柴。難道這樣的要求過高嗎?算得上侵害嗎?」
「可是世界如此之大,幹嗎非找我不可?為什麼偏偏是我們,而不是別人,能有這種榮幸?」
「我們知道你們,也希望你們聽說過我們。我們對你們不是外人,所以我們投靠的也不是外人。」
「懊,原來因為克呂格爾,因為你們是他親戚?您的舌頭現在怎麼轉得過彎來承認這種事?」
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生得五官端正,頭髮向後梳看,走道邁大步子,夏天穿著一件斜領襯衫,腰裡繫著一條帶穗的帶子。古時候這種人走起路來就像水上強盜,現在他們老是做出一副幻想當教師的大學生的樣子。
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把自己的青春獻給瞭解放運動,獻給了革命,只擔心他活不到革命到來的那一天,或者革命爆發得太溫和,不能滿足他激進的、渴望流血的熱望。如今革命來到了,把他最大膽的設想都翻了個兒,而他,天生的和始終不渝的工人階級的熱愛者,第一批在「勇士」工廠建立工廠委員會並設立工人監督的人,卻什麼都沒撈到,沒有謀到職位,獃在一個荒蕪的村子裡。工人們從這個村子裡逃散,一部分還跟着孟什維克走了。而現在這件荒唐事,這些不清自來的克呂格爾的不肖子孫,不啻命運對他的嘲弄。它是有意的惡作劇,使他再也無法忍受了。
「不,這太莫名其妙了,根本無法理解。您是否明白,您對我是何等危險,您使我陷于什麼處境?看來我真瘋了。我不明白,什麼也不明白,而且永遠也不會明白。」
「真有意思,您明白不明白,你們不來,我們就已經坐在火山口上了?」
「別急,列諾奇卡。我內人說得完全對。你們不來,我們就已經很不好過了。真是狗的生活,瘋人院。兩邊挨打,沒有出路。一邊責備我,你兒子幹嗎當紅軍,當布爾什維克,成了人民愛戴的人。另一邊也不滿意,為什麼把你選進立憲會議。兩邊都討不了好,只好在中間掙扎。現在你們又來了。為了你們,被拉出去槍斃才愉快呢。」
「得了!您冷靜點!上帝保佑您!」
過了一會兒,米庫利欽的氣消了點,說道:「好啦,在院子裡喊夠了就行啦。進屋繼續喊吧。不過,我看不出有什麼好結果,掉進墨水缸裡洗也洗不清,然而我們不是土耳其大兵,不是異教徒,不會把你們趕到樹林子裡喂狗熊。列諾奇卡,最好先把他們安頓在書房旁邊那間放獵槍的屋子裡。然後咱們再想想讓他們住在哪兒。我想,可以讓他們住在花園裡。請進屋裡去。歡迎光臨。瓦克赫,把行李搬進來,幫幫他們的忙。」
瓦克赫照他的吩咐辦了,只是不斷嘆氣:「聖母啊!他們的財產跟朝聖的人一樣。只有幾個小包裹,一口箱子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