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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高大的,豐肥的,和藹的。她住在這所整天關門的晦暗房子中間,皮膚變得蒼白,真像是在一片肥油的浮光之下發亮。一層薄薄兒像是新生而又燙過的假髮繞着她的額頭,於是給她造成了一種和她體格的圓熟不很調和的少婦姿態。她總是快樂的,臉龐兒是鎮日開朗的,她很願意詼諧,不過還帶著一種沒有被這種新職業所消耗的謹慎風度。那些傖俗的字眼兒是始終教她感到有些刺耳的;並且遇著一個不識禮貌的年輕人用合乎事實的名稱來稱呼她所主持的商店的時候,她就憤然生氣了。總而言之,她的頭腦是高雅的,儘管把自己店裡的姑娘們全都當作朋友看待,她卻毫不牽強地老是說自己和她們不是從「同一個籃子裡」出來的。
偶爾,在星期日以外,她領着她的隊伍中的一部分坐上租來的車子出遊;並且到那條在伐孟山的峽裡流着的溪河邊兒的草地上遊戲。於是這就是種種逃學孩子式的玩意兒了,種種狂亂的賽跑了,種種兒童式的遊戲了,整個兒是一套被新鮮空氣所陶醉的幽居者的快樂。大家在草叢裡嚼着熏臘的冷肉,一面喝着蘋果酒,直到日落的時候才帶著一種美妙無窮的疲倦,一種甜蜜的柔軟感覺回家;大家在車子裡,把馬丹當作一個溫良寬大的好母親吻着。
這家店有兩個出進的口子。在角兒上開着的是一種情形曖昧的小咖啡館的門,那要到傍晚時候,才有小市民和海員來光顧它。兩個女店員負責本店的這項專有買賣,特別派作應付這一部分顧客的要求。她們的助手是一個名叫弗裡兌力的男工,一個強健得像牛一般的淡黃頭髮沒有鬍鬚的矮子。她們在那些搖晃不定的大理石桌上給顧客們侍候着大杯的葡萄酒和成瓶的啤酒,並且把臂膊搭在喝酒者的項頸上,把身子斜坐在他們腿上來推銷這種消費品。
其餘
3個(她們一共只有
5個)形成了一種貴族階級,專門侍候樓上的顧客們,除非樓下需要她們幫忙而且樓上已經客散,她們是不下樓的。
樓上的座兒叫做茹彼德沙龍,專門為當地的資產階級聚會之用,牆上糊着藍紙兒,畫着茹彼德的愛人蕾佗躺在一隻天鵝的肚子底下。這沙龍有一條螺形梯子,沿著梯子走下去就是一扇並不惹人注目的臨街的小門,門上的花格子裡面點着一盞通宵不熄的小風燈,正像某些城市還點在那些嵌入牆裡的聖母像前的小風燈一樣。
這所潮濕而陳舊的房子教人嗅到點兒霉氣。偶爾,一股科洛臬花露水的味兒在過道里飄着,或者樓下一扇半開的門把樓下顧客們的粗俗叫喚像一聲霹靂似地傳上來,使它在整個兒一所房子裡激響,於是在樓上的先生們都把嘴巴略略撇一下,來表示他們是心情不安的和感到厭惡的。
馬丹同着她那些朋友一樣的顧客們是不拘形跡的,從不離開沙龍,留心于種種被他們傳來的本市風聲和消息。她的莊嚴的言論,可以使三個娘兒們的胡言亂語轉變方向;尤其某些個別的大肚子顧客每晚總來陪着妓女們喝一杯,他們利用這種冠冕而平凡的放浪行為盡興地輕薄詼諧、可是馬丹一發言,他們也就沉默了。
樓上那三個貴婦人是飛爾南荻、拉翡兒,和綽號「馱馬」的樂騷。
店裡的人選是經過考慮的,從前有人極力使她們之中的每一個都算得是一件樣品,一件女性典型的樣品,使得任何顧客能夠在這店裡,至少差不多都有法子實現各人的理想。飛爾南荻代表金黃頭髮的美人,很高很高,胖得几乎近於臃腫,脾氣柔和,農村的女兒,一臉無法消除的雀子斑,一頭淡得几乎沒有顏色像是理好了的芒麻般的短髮,不大蓋得滿她的頭顱。
拉翡兒是一個馬賽女人,到各處海口跑碼頭的老油子,充着不可缺少的猶太美人的角兒,瘦瘦的,鼓着一副塗滿了胭脂的臉蛋子。她那頭用牛骨髓擦得通亮的黑頭髮在兩鬢捲成鈎形。她那雙眼睛本是美的,倘若右邊那一隻沒有眼翳。她那條彎弓式的鼻樑壓着一條頗為發達的上牙床,在那兒有兩粒新裝的牙齒在下牙床的那些牙齒旁邊顯出痕跡,那些舊的牙齒已經用得太久了,顏色變得和陳舊的木料相似。
馱馬樂騷是一個肚子大而腿子細的小肉球兒,從早到晚用一種發嗄的聲音,輪流地唱着種种放蕩不覊的或者富於感傷的曲子,談着種種沒有結局的和毫無意義的故事,僅僅只為著吃飯而停止談天和只為著談天而停止吃飯,雖然脂肪過多而肢體細小,她卻輕捷得像松鼠一般整日絶不休息;並且她的笑聲像一道聲音尖鋭的瀑布,不管是這兒,是那兒,在臥房裡,在擱樓裡,在樓下客座上,可以無緣無故連續不斷地爆發起來。
樓下的兩個娘兒們,露綺思,綽號「老母鷄」,而佛洛娜,因為略略有些兒跛,被旁人稱為「蹺蹺板」,前一個繫著一條三色腰帶,一直裝束得像個自由神,後一個裝束是假想的西班牙式的,她在頭髮叢裡掛着許多銅的圓片兒,跟着她一高一低的步兒搖晃,她們都像是兩個穿上奇裝異服來過嘉年華狂歡節的廚娘。她們正如民間一切娘兒們一樣,既不更醜,也不更美,真是道地小客店裡的女招待;在碼頭上,旁人用「兩條唧筒」的綽號來稱呼她們。
仗着馬丹的善於調解的智慧和她的從不枯竭的好脾氣,這五個娘兒們之間只存着一種含着妒意的和平而很少什麼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