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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 107 / 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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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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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房子招徠住客,遠在歇卜士先生在世時候。那時只收一個人,每日供早晚兩餐,連宿 費每星期五鎊錢,合八九十元,夠貴的。廣告登出了,第一個來的是日本人,他們答應下 了。第二天又來了個西班牙人,卻只好謝絶了。從此住這所房的總是日本人多;先生死了, 住客多了,後來竟有「日本房」的名字。這些日本人有一兩個在外邊有女人,有一個還讓女 人騙了,他們都回來在飯桌上報告,太太也同情的聽著。有一回,一個人忽然在飯桌上談論 自由戀愛,而且似乎是衝著小姐說的。這一來太太可動了氣。飯後就告訴那個人,請他另外 找房住。這個人走了,可是日本人有個俱樂部,他大約在俱樂部裡報告了些什麼,以後日本 人來住的便越過越少了。房間老是空着,太太的積蓄早完了;還只能在房子上打主意,這才 抵押了出去。那時自然盼望贖回來,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情形並不見好。房子終於標 賣,而且聖誕節後不久,便賣給一個猶太人了。她想著年頭不景氣,房子且沒人要呢,那知 猶太人到底有錢,竟要了去,經理人限期讓房。快到期了,她直說來不及。經理人又向法院 告訴,法院出傳票教她去。她去了,女兒攙扶着;她從來沒上過堂,法官說欠錢不讓房,是 要坐牢的。她又氣又怕,几乎昏倒在堂上;結果只得答應了加緊找房。這種種也都是為了女 兒,她可一點兒不悔。

她家裡先後也住過一個意大利人,一個西班牙人,都和小姐做過愛;那西班牙人並且和 小姐定過婚,後來不知怎樣解了約。小姐倒還惦着他,說是「身架真好看!」太太卻說, 「那是個壞傢伙!」後來似乎還有個「壞傢伙」,那是太太搬到金樹台的房子裡才來住的。 他是英國人,叫凱德,四十多了。先是作公司兜售員,沿門兜售電氣掃除器為生。有一天撞 到太太舊宅裡去了,他要表演掃除器給太太看,太太攔住他,說不必,她沒有錢;她正要賣 一批傢具,老賣不出去,煩着呢。凱德說可以介紹一家公司來買;那一晚太太很高興,想著 他定是個大學畢業生。沒兩天,果然介紹了一家公司,將傢具買去了。他本來住在他姊姊 家,卻搬到太太家來了。他沒有薪水,全靠兜售的佣金;而電氣掃除器那東西價錢很大,不 容易脫手。所以便乾擱起來了。這個人只是個買賣人,不是大學畢業生。大約窮了不止一 天,他有個太太,在法國給人家看孩子,沒錢,接不回來;住在姊姊家,也因為窮,讓人家 給請出來了。搬到金樹台來,起初整付了一回房飯錢,後來便零碎的半欠半付,後來索性付 不出了。不但不付錢,有時連午飯也要叨光。如是者兩個多月,太太只得將他趕了出去。回 國後接着太太的信,才知道小姐卻有點喜歡凱德這個「壞蛋」,大約還跟他來往着。太太最 提心這件事,小姐是她的命,她的命決不能交在一個「壞蛋」手裡。


  

小姐在芬乞來路時,教着一個日本太太英文。那時這位日本太太似乎非常關心歇卜士家 住着的日本先生們,老是問這個問那個的;見了他們,也很親熱似的。歇卜士太太瞧著不大 順眼,她想著這女人有點兒輕狂。凱德的外甥女有一回來了,一個摩登少女。她照例將手絹 掖在襪帶子上,拿出來用時,讓太太看在眼裡。後來背地裡議論道,「這多不雅相!」太太 在小事情上是很敏鋭的。有一晚那愛爾蘭女仆端菜到飯廳,沒有戴白帽檐兒。太太很不高 興,告訴我們,這個侮辱了主人,也侮辱了客人。但那女仆是個「社會主義」的貪婪的人, 也許匆忙中沒想起戴帽檐兒;壓根兒她怕就覺得戴不戴都是無所謂的。記得那回這女仆帶了 男朋友到金樹台來,是個失業的工人。當時剛搬了家,好些零碎事正得一個人。太太便讓這 工人幫幫忙,每天給點錢。這原是一舉兩得,各廂情願的。不料女仆卻當面說太太揩了窮小 子的油。太太聽說,簡直有點莫名其妙。

太太不上教堂去,可是迷信。她雖是新教徒,可是有一回丟了東西,卻照人家傳給的法 子,在家點上一支蠟,一條腿跪着,口誦安東尼聖名,說是這麼著東西就出來了。拜聖者是 舊教的花樣,她卻不管。每回作夢,早餐時總翻翻占夢書。她有三本占夢書;有時她笑自 己;三本書說的都不一樣,甚至還相反呢。喝碗茶,碗裡的茶葉,她也愛看;看像什麼字 頭,便知是姓什麼的來了。她並不盼望訪客,她是在盼望住客啊。到金樹台時,前任房東太 太介紹一位英國住客繼續住下。但這位半老的住客卻嫌客人太少,女客更少,又嫌飯桌上沒 有笑,沒有笑話,只看歇卜士太太的獨角戲,老母親似的嘮哌叨叨,總是那一套。他終於托 故走了,搬到別處去了。我們不久也離開英國,房子於是乎空空的。去年接到歇卜士太太來 信,她和女兒已經作了人家管家老媽了:「維多利亞時代」的上流婦人,這世界已經不是她 的了。

193742728日作。

(原載193761日《文學雜誌》第1卷第2期)


  
動亂時代

這是一個動亂時代。一切都在搖蕩不定之中,一切都在隨時變化之中。人們很難計算他 們的將來,即使是最短的將來。這使一般人苦悶;這種苦悶或深或淺的籠罩着全中國,也或 厚或薄的瀰漫著全世界。在這一回世界大戰結束的前兩年,就有人指出一般人所表示的幻滅 感。這種幻滅感到了大戰結束後這一年,更顯著了;有我們中國尤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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