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頁
旅程對他顯得很長。經過了因為自己傷心得要哭而無法入睡的幾小時後,他已經精疲力竭,彷彿在一個垂死者身邊陪伴了整整十個黑夜。到了楓丹白露市,他找到一個公證人家裡,想知道在森林附近有沒有帶傢具的山居木屋出租。人家給他指出了好幾處。有一處的照片最吸引他,那是剛由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遷走後空出來的。這兩位几乎整個冬天都在盧瓦恩河畔的蒙蒂尼村度過。這個公證人雖然是個嚴肅的人也微微笑了一笑,他該是從哪裡嗅出了一個愛情故事的味道。他問道:
「您單獨一個人嗎,先生?」
「我是一個人。」
「沒有傭人?」
「也沒有傭人,我把他們留在巴黎了。我要在當地找人。找到這兒來,為的是在一個絶對隔離的環境裡工作。」
「啊,在每年這個時節,您會找到的。」
過了幾分鐘,一輛雙篷四輪馬車敞着篷,拉著瑪里奧和他的行李往蒙蒂尼村去了。
森林正在甦醒過來。在梢尖上覆蓋着淡淡綠蔭的大樹底部,是更茂密一些的矮林。只有爭春的白樺在銀色枝幹上像是已經穿上了夏裝,而巍峨的橡樹只在它們的枝杈頭上露出一點點顫顫巍巍的綠意。尖尖的綠芽展開得較快的山毛櫸,則在聽任它們去年最後幾片枯葉飄落下來。
沿著道路,樹梢的濃黑陰影還一點不曾邀到茂密的青草上,草兒在新液汁的浸潤下油亮油亮。這種嫩芽生長的氣息在香榭麗舍大街上讓瑪里奧感到過,現在則到處裹住了他,他沉浸沐浴在初晴陽光下,植物所萌發出來的活力裡。他大口大口吸氣,像個方纔獲釋的囚犯,帶著一種剛擺脫了束縛的感覺,他懶散地將兩隻胳膊擱到了馬車的兩邊,讓手懸垂在車輪的上方。
呼吸這種純靜自由的大氣真是舒適,他多麼想大口吞下去,長長地一口又一口地吞下這空氣,為的是讓它把自己滲透,直吞到他的痛苦能得到一點緩解,讓自己能最終感到這陣清新空氣流過他的肺葉,滲到他心房的創口上,使創痛得以舒釋。
他經過馬爾洛特時,車伕指給他看新開張的柯羅旅館,據說很有特色。接着走進了一處左邊是森林,右邊近處點綴着零星樹木、天盡頭是點點山丘的大平原。再遠就走進了村子裡一條長長的道路,一條白色耀眼的道路,它夾在兩列無止無休的小瓦房中間,偶或從某個牆頭上探出一大簇盛開的丁香。
這條道順着一泓淌下來的清泉在狹窄的溪谷裡走。瑪里奧一見這股清泉,不禁欣喜欲狂。這是一條窄窄的湍流,它奔騰旋轉,沖刷一側的房屋和院牆的基腳,向另一側漫流,潤濕了草原,一些小樹在草地裡星星點點炫示它們剛剛綻開的葉叢。
瑪里奧很快就找到了介紹給他的那座房子,他十分喜愛。這是經一個在那兒生活了五年的畫家修復的舊房子,後來他住膩了,就將這座房子出租。它緊鄰溪邊,與水流只隔着一個漂亮的園子,端頭是一片椴樹。剛越過一條水堰的盧瓦恩河,在形成了一個一兩尺來高跌水後沿著這片林子打着大漩渦滾滾流去。從屋前的窗戶可以看到另一邊的牧場。
「在這兒我會康復的。」瑪里奧心裡想。
因為原來已經和公證人按他將喜歡這座房的設想談妥了一切安排。馬車伕就將這個信息帶回去了。現在要忙的就是安頓下來。這很快。鎮裡已經介紹來了兩個女傭:一個做飯,一個打掃洗衣。
樓下是一間客廳,一間餐廳,加上廚房和兩間小屋子;樓上是一間漂亮臥室和一個大房間,那位畫家房主曾用它做畫室。這一切都經過精心佈置而只有在愛上了這個地方、這個住處時才會這樣安排。但現在這裡有點兒陳舊了,零亂了,一派主人搬走了以後的冷落無依的氣氛。
然而還是能感到不久前這兒還有人住過,屋裡還飄蕩着馬鞭草的清香。瑪里奧想:「嘿,馬鞭草香。樸素的香水。我前面那位女人不會是個花樣多的人……有福氣的丈夫!」
黃昏到了,所有這些事情就將一天功夫悄悄打發掉了。他坐在一張打開的窗前,暢吸牧場裡散髮出的濕潤新鮮甘甜氣息,觀賞落日在草地上投下的陰影。
那兩個女傭一邊做着飯一邊在說話,她們的鄉下口音從樓梯口低沉地傳上來,從窗戶裡傳進來的是奶牛的哞哞聲和狗的吠叫聲,趕牲口回家的吆喝聲或者和隔河朋友談話的聲音。
這兒真是安靜寧人。
瑪里奧從早晨起就不知暗自反覆捉摸了多少次:「她接到了我的信會怎麼想?……她會怎麼辦?」
接着又想:「她這會兒在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