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7月,當我們趕到聯考考場的時候,只覺得整個人生都搖晃起來,無憂的歲月至此便渺茫了,誰能預測自己在考場後的人生?想不到的是代數老師也在那裡,他那蒼白而沒有表情的臉竟會奔波過兩個城市在考場上出現,是頗令人感到意外的。
接着,他蹲在泥地上,撿了一塊碎石子,為特別愚魯的我講起行列式來。我焦急地聽著,似乎從來未曾那麼心領神會過。泥土的大地可以成為那麼美好的紙張,尖鋭的利石可以成為那麼流利的彩筆——我第一次懂得。他使我在書本上的朱注之外瞭解了所謂「君子謀道」的精神。
那天,很不幸的,行列式並沒有考,而那以後,我再沒有碰過代數書,我的最後一節代數課竟是蹲在泥地上上的。我整個的中學教育也是在那無牆無頂的課室裡結束的,事隔十多年,才忽然咀嚼出那意義有多美。
代數老師姓什麼?我竟不記得了,我能記得語文老師所填的許多小詞,卻記不住代數老師的名字,心裡總有點內疚。如果我去母校查一下,應該不甚困難,但總覺得那是不必要的,他比許多我記得住姓名的人不是更有價值嗎? 有信Joan
「我想念的是信!」午宴時同桌有人嘆口氣道,「現在沒人寫信了。要不是周途電話減費,恐怕我們全會失去了聯絡。」
「瓊可是常寫信的。」請吃飯的主人說。
大家都轉眼望着我。「是嗎?講給我們聽吧!」
我當時還不識字。只認識
5個字母:J、O、A、N和X。這就夠寫一封示愛短柬給聖誕老人了。
「XXXXOOOO」,我在信裡吃力地吐露心意,「X」代表吻,「O」代表擁抱。我把這樣的感情填滿整張紙,再用四種顏色的蠟筆簽了名。媽寫好信封地址,我貼上郵票,然後我們帶著我生平第一封信走去投入郵筒。
那時我對地理,現實生活的範圍或郵政局的工作,都一無所知。不過我明白可以把信託付給未知者,它自然而然會達到目的地。那個星期,我一想到自己的信到了聖誕老人手裡,就興奮得透不過氣來。
他的回信來了。「阿瓊,有你一封信。」媽喊道。
我手顫顫地拆開信,瞠目望着那些既神秘又美的字形。媽來到我身邊,我順她手指點着的地方,聽她高聲讀那封信,一直讀到那十分脫俗的結尾:「聖誕快樂,同時XXXXOOOO!聖誕老人。」我們母女倆瞪大着眼互相對望。
「再念一遍!」我說,有點哆嗦。
我就是那樣地記住了通信的基本原則:有來才有往。而收到一封信實在是人生至樂之一。
從那時起我一直都在寫信;每次聽到郵車嘎嘎響轉過街角,都引起我激動的期待。我希望在信裡發現些什麼?或許是二十年來對話的新轉折。一段景色的描寫。
一個發我深思的問題。一個突如其來的驚奇。或世界還是太平無事,一切如常的保證。
任何一封信都會使我春風得意或改變我的生活。
17歲那年,我拆開一封邀請信,就此決定了自己選擇的大學。跟着遇到了所嫁的人;住在我後來住的地方;有了子女;而多年來都是按照那天早晨信件中出現的命運來思想、感受、體驗和做人處事的。
信件曾帶我橫過美國大地,進入外國原野,並且飄洋渡海。我有些極深厚的友情,全是靠信件建立維持的——沒見過面,也從沒聽到對方聲音。寫信使我進入寫作生涯而不感到困難。
但是即使沒有這些事情發生,我也會寫信,也會等待信件的。我愛信,尤其愛情書——不論什麼樣的信都愛。
我也愛說話。不過話說完了就忘記。信卻是有形的——可以看了再看,傳閲共讀,或塞在衣袋中加以思索、考慮。
信中有斟酌、回想和沉思的餘地。信依賴機智和哲思,對過去的回憶和對未來的期望而滋長。信是人類寂寞感和合群性的表現,是我們簽署後密封了的承諾,是我們對儀禮慶典和重大事件表示的敬意。
在信中可以夾些額外的東西。錢呀!姓娃的照片呀!飛機票呀!有一次我收到一隻大甲蟲——僵死得像木乃伊一樣,但仍然斑斕華麗。
我年輕時每次收到一封信都很高興,但是極少保存。後來媽快要去世了,我必須為她料理身後遺物,在沉寂的房子裡我進行這樁傷心的工作。有一天我拉開一隻抽屜,其中塞滿了信——都是我的筆跡。有好幾百封!
兒時我在街對面爺爺家過夜,總要寫封閒聊的信回家。在家時我會用鉛筆寫些可笑的短箋給父母,吃晚飯時遞給他們。離家在學校住讀,我寫了好多信。後來貓兒伏在我膝上,自己的三個子女圍繞着我跑的時候,我繼續不斷地寫溫柔而滿紙新聞的信給父母。
原來每一封信都在這抽屜裡。
我取出第一封來。信上寫的是「XXXXOOOO」。那時強忍着的淚水終於使我兩眼朦朧了。
破曉時分,我一直看到十幾天前的一封信。引起回憶的那些歲月充實了我,也予我安慰。
家信是寶貴的資源。除了家信外,還有哪裡能如此生動地記錄下誰是我們心愛的人,以及我們是怎樣過活的?我們即使沒有很多的話可說,也都應該時常寫信。
描寫星期天的晚餐,學小提琴的情形,夏天的草長得多麼長,以及貓兒干的蠢事,就夠了。
我承認不容易有空。朋友們和我都是稍微有空不論在什麼地方就寫信的。信寫出去不附帶什麼義務責任。沒人會記帳或暗示說:「你欠我信債!」寫信本身就是樂趣,沒有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