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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眼中彼得堡已是位處極北。在陰霾的暴風雪中,出租馬車載我沿著樓房異常整齊、異常高大、異常相似的街道飛奔,駛向利戈夫卡,駛向尼古拉耶夫車站。不過才下午兩點多鐘,車站主樓上的圓鐘就已經放亮。我在運河流經的利戈夫卡停了車,離開車站不過兩步遠的光景。
這兒到處是木柴棧、車伕夜店、茶館、小飯館、啤酒店,環境很糟。我在車伕介紹下進了一家旅館,和衣坐了許久,從六層樓上高處的一個無比陰鬱的窗口,望着黃昏前大雪紛飛的天幕。旅途的勞頓,火車的顛簸,使我覺得眼前一切都在旋轉……彼得堡!我強烈地感覺到我已身處彼得堡,完全被它的黑暗、複雜、可怕的宏偉包圍了。房間裡又悶熱又憋氣,陳舊的毛料帷幔和沙發罩、用來打光下等旅館房間地板的一種發紅的東西散髮出臭不可聞的氣味。
我走出房間,順着陡直的扶梯跑下樓去。街上暴風雪攪得天昏地暗,冰冷的雪花向我撲面而來。我攔住一輛在風雪中出現的出租馬車,直奔芬蘭車站,——去體驗一下異國情調。我在那裡很快就喝醉了。
突然給她拍了一份電報。
「我後天到。」
在宏大、古老、車水馬龍的莫斯科,迎接我的是陽光普照的天氣。冰雪融化,雪堆漸漸消失,小河和水窪已經解凍。有軌馬車轟轟隆隆、叮叮噹當地駛過,步行的和乘車的人川流不息,熙熙攘攘,滿目都是滿載貨物的雪橇、骯髒狹窄的街道。克里姆林宮的圍牆、宮殿,以及密集於其間的泛出金光的教堂圓頂,看上去好象一幅民間版畫。
我驚訝地瞻仰了瓦西里·勃拉仁①,參觀了克里姆林宮內的大教堂,在野味市場上有名的葉戈羅夫酒館吃了早飯。這酒館挺特別,樓下的顧客多是做生意的老百姓,相當俗氣而又嘈雜,可是樓上兩間不太好的小廳卻整潔雅緻,很講規矩——甚至禁止吸煙。太陽從院子什麼地方穿過暖烘烘的小窗戶照進來,一隻金絲雀在籠子裡婉轉啼唱,小廳更顯得十分舒適。屋角有盞燈閃着白色的火焰,一堵牆的上半部分是一幅發烏的畫,塗過淡褐色清漆,大添異彩,畫上有飛檐的鱗狀屋頂、長廊,長廊上有幾個大得不合情理的在喝茶的中國人,黃黃的臉,穿金色長袍,戴綠色瓜皮小帽,小帽就象一種廉價的燈……當天晚上我離開了莫斯科……
我們的縣城已經通了火車,亞速海的狂風在車站上肆意狂號。她在已經沒有積雪的乾淨的站台上等候着我。風吹動她的春季寬邊帽,擋住了她的視線。我老遠就瞧見了她,而她在風中蹙起額頭,慌慌張張地沿著走動的車廂找尋我。
她身上有一種楚楚動人的、惹人愛憐的東西,久別重逢的親人身上總有這種東西使我們感到驚訝的。她清瘦了,穿著樸素。我從車上跳下來之後,她想掀起面紗,可是沒成功,只是隔着面紗笨拙地吻了吻我,面色象死人一樣蒼白。在馬車上她默默無言,迎風偏着頭,只是傷心而又冷淡地反覆說:
「瞧你對我幹了些什麼事!瞧你對我千了些什麼事!」
後來她又說了,語氣仍舊很嚴肅:
「你上『貴族旅館』去嗎?我跟你去。」
我們走進二樓一間又大又有前室的房間裡,她坐到沙發上,看著侍役笨拙地把我的箱子放在房子中間的地毯上。後來侍役問我還有什麼吩咐。
「沒了,”她替我答道,“去吧……」
接着她摘下帽子。
「你幹嗎老不開口,什麼也不跟我說?」她抑制着顫動的嘴唇,若無其事地說。
我跪了下來,抱住她的雙腿,一邊隔着裙子吻着,一邊抽泣。她捧起我的頭,於是我又認出和感到了她那為我熟悉的異常甜蜜的嘴唇,我倆得心幸福地收縮起來,好象都停止了跳動。我躍起身來,反鎖上門,用兩隻冰涼的手拉上被風吹得脹鼓鼓的白窗帘。窗外,風搖撼着黑乎乎的春天的樹,樹上,一隻白嘴鴉象醉漢似地來回晃動,驚惺地大聲叫喊……
後來,她獃獃地躺着休息時小聲地對我說:「父親有一個要求;結婚的事哪怕等半年也好。你就等等吧,反正我的生命現在只屬你一個人,隨你擺佈了。」
幾支沒有點過的蠟燭豎放在鏡檯上,垂掛着的白窗帘毫無光澤,紋絲不動,粉白的天花板上各種奇形怪狀的泥塑裝飾朝下望着。
①指瓦西里·勃拉仁大教堂,在莫斯科紅場上,具有世界意義的著名建築古蹟。
十八
格奧爾基哥哥已經從哈爾科夫遷到一座小俄羅斯的城市,我們就動身到那兒去了。我們倆都將在哥哥負責的地方統計局工作。我們在巴圖林諾度過了復活節前的一個禮拜和復活節。母親和妹妹對她喜愛得不得了,父親慈愛地用「你」稱呼她,而且每天早晨都主動地讓她吻自己的手,只有尼古拉哥哥顯得拘謹和客氣。
她結識了我家的成員,觀看了我家的房屋,瞭解了我家的莊園,去過我少年時代居住過的房間,她覺得這房間至今都還可愛,她還懷着內心的喜悅翻閲過我的書籍,這一切她都覺得新鮮有趣,沉浸在一種既平靜又迷惘的幸福之中……後來我們便離開了。
夜間我們抵達了奧勒爾,第二天拂曉換乘了開往哈爾科夫的火車。
早晨陽光明媚,我們站在車廂的過道上,依着暖烘烘的車窗。
「你看多怪,除了奧勒爾和利彼茨克,我從來沒到哪兒去過!”她說,“馬上就到庫爾斯克了嗎?在我眼中這已經是南方了。」
「是的,在我眼中也是一樣。」
「我們要在庫爾斯克吃早飯嗎?你知道吧,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在車站上吃過早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