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如果你提出要求,我願意轉達。」
卡爾頓先生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几乎有點無禮。他半個身子背着囚犯站着,手肘懶懶地靠在被告席上。
「那我就提出要求。請接受我衷心的謝意。」
「那麼你,」卡爾頓說,仍然半個身子背着他,「你等待的是什麼呢?」
「最不幸的後果。」
「這是最明智的希望,也是最可能的後果,不過,我認為陪審團退席會對你有利。」
在法庭附近的路上停留是不允許的,因此傑瑞再也沒有聽見別的。他離開了這兩個長相那麼相同、態度卻那麼不同的人。那肩並肩站着的兩個人,都反映在頭上的鏡子裡。
在下面那擠滿了小偷和流氓的通道里,儘管有羊肉餡餅和麥酒的幫助,一個半鐘頭也好不容易才打發過去。那沙喉嚨的信使吃完便餐便在長凳上很不舒服地坐下,打起盹來。這時一陣高聲的嗡嗡和一股疾走的人潮擠向法庭和樓梯,也把他席捲而去。
「傑瑞!傑瑞!」他趕到時羅瑞先生已經在門口叫他。
「這兒,先生!擠回來簡直像打仗呢。我在這兒,先生!」
羅瑞先生在人群中塞給他一張紙條。「快,拿好了麼?」
「拿好了,先生!」
紙條上匆匆地寫了幾個字:「無罪釋放。」
「即使你送的消息又是‘死人復活,,」傑瑞轉過身自言自語,「我也會懂得你的意思的。」
在他擠出老貝勒之前沒有機會再說什麼,甚至沒有機會再想什麼,因為人群早已洪水似地拚命往外擠,几乎把他擠倒在地上。一股人聲鼎沸的人流捲過大街,彷彿那些失望的綠頭蒼蠅又分頭,尋找別的屍體去了。
第四章 祝賀
那一鍋人頭攢動的沸羹已翻騰了一整天,現在正經過燈光暗淡的走道流泄出它最後的殘餘。此時曼內特醫生、他的女兒露西·曼內特、被告的代辦人羅瑞先生和被告的辯護律師斯特萊佛先生正圍在剛剛被釋放的查爾斯·達爾內身邊,祝賀他死裡逃生。
即使燈光明亮了許多,要在這位面貌聰穎,腰板挺直的曼內特醫生身上辨認出當年巴黎閣樓裡的那個老鞋匠也已十分困難。但是多看過他一眼的人即或還沒有機會從他那低沉陰鬱的嗓門聽見那淒苦的調子,不曾見到那每每無緣無故便喪魂落魄的黯淡神態,也往往想多看他一眼。能使他從靈魂深處泛起這種情緒的可以是一種外在的因素,即重提那長期糾纏過他的痛苦經歷(比加在這次審判中),也可能是由於這種情緒的本質而自行出現,將他籠罩在陰霾之中,這時候,不知道他來龍去脈的人便難免感到迷惑,彷彿看到夏天的太陽把現實中的巴士底監獄的陰影從三百英里之外投射到他的身上。
只有他的女兒具有把這種陰鬱的沉思從他心裡趕走的魔力。她是一條金色的絲線,把他跟受難以前的歷史連結在一起,也把他跟受難以後的現在連結在一起:她說話的聲音、她面頰的光輝、她雙手的觸摸,几乎對他永遠有一種有利的影響。不能絶對地說永遠,因為她也讓他想起某些使她失去魔力的時刻。不過這種時刻不多信天命之說,肯定鬼神存在。提出「性情三品說」,並斷言歷,後果也不嚴重,而且她相信它已成為過去。
達爾內先生已經熱情地、感激地吻過她的手,也已轉身向斯特萊佛先生表示了熱烈的謝意。斯特萊佛先生三十剛過,看來卻要比實際年齡大上二十歲。他身體健壯、嗓門粗大、紅光滿面、大大咧咧,全不受禮儀覊絆,有一種勇往直前地往人群裡擠,去找人攀談的派頭(肉體上如此,道德上也如此),而其後果也很能為他的這種做法辯護。
他仍然戴着假髮,穿著律師袍子,便闖到他的前當事人面前,無緣無故地把羅瑞先生擠到了一邊。他說:「我很高興能大獲全勝把你救了出來,達爾內先生。這是一場無恥的審判,無恥至極。可並不因為無恥而減少它勝訴的可能。」
「我對你終身感激不盡在兩種意義上,」前當事人抓住他的手說。
「我已經為你竭盡了全力,達爾內先生;我這個人竭盡了全力是不會比任何人遜色的,我相信。」
這話分明是要別人接着話茬說,「你可比別人強多了。」羅瑞先生便這樣說了。也許他這樣說並非沒有自己的打算。他是打算擠迴圈子裡來。
「你這樣看麼?」斯特萊佛先生說,「是呀,你今天全天在場,應該瞭解情況。你也是個辦理業務的人呢。」
「正因為如此,」羅瑞先生說。熟悉法律的律師又把他擠回了圈子,跟前不久把他擠了出去一樣「正因為如此我要向曼內特醫生建議停止交談,命令大家回家。露西小姐氣色不好,達爾內先生過了一天可怕的日子,我們大家都精疲力竭了。」
「你只能代表自己說話,羅瑞先生,」斯特萊佛先生說,「我還有一夜的活兒要干呢。代表你自己說話。」
「我代表我自己說話,」羅瑞先生回答,「也代表達爾內先生說話,代表露西小姐說話露西小姐,你認為我可以代表我們全體說話麼?」他這個問題是向她提出的,卻也瞄了一眼她的父親。
她父親的臉彷彿凍結了,很奇怪地望着達爾內。那是一種專注的眼神,眉頭漸漸地皺緊了,露出厭惡和懷疑的神氣,甚至還混合有恐懼。他露出這種離奇的表情,思想已經飛到了遠處。
「爸爸,」露西把一隻手溫柔地放在他的手上。
他緩緩地抖掉了身上的陰影,向她轉過身去。
「我們回家吧,爸爸?」
他長呼了一口氣,說,「好的。」